第45章 公堂泥印(2/2)
“**河滩地……三亩!官府文书!是我的名份!陈家……强夺!**”
浓烈的恶臭随着纸张的举起瞬间弥漫开来!离得近的衙役下意识地捂住了鼻子后退一步。县令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眼中那丝嫌恶瞬间变成了极度的震惊和一种被冒犯的暴怒!他猛地一拍惊堂木!
“放肆!”县令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公堂之上!竟敢呈此污秽不堪之物!秽乱法度!藐视公堂!来人!给我……”
“大人!大人明鉴啊!”一个尖利、带着哭腔和巨大委屈的声音猛地从堂下侧门方向响起!只见陈婆在衙役的引导下,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高高捧着她抢到的那半片同样污损、却带着相对清晰官印痕迹的地契残片,声泪俱下地哭嚎道:
“青天大老爷!您可要为小民做主啊!这被休的窑婆子李青禾!她……她昨夜潜入我家偷盗地契!掉进了烂泥塘!把好好一张地契污损糟蹋了不算!今日还当众撕毁!抢走了我这半片!她这是要活活逼死我陈家啊!那河滩地分明是我陈家的祖产!有地契为证!她一个被休的贱妇!窑坑里的烂货!凭什么来抢?!大人!您看!这才是真正的地契残片啊!上面官印清晰!请大人明断啊!”陈婆一边哭嚎,一边用眼神恶毒地剐着李青禾。
公堂之上,瞬间形成了诡异的对峙。
一方,是枯槁如鬼、散发恶臭、高举污秽休书和半片废纸般的残契的李青禾。
一方,是哭天抢地、捧着半片同样污损却官印稍显清晰的残契、指控对方偷盗撕毁的陈婆。
两张污损的残契碎片,散发着同样的恶臭,如同两件来自地狱的破烂证物,呈现在象征人间法度的公堂之上。
县令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死死盯着堂下这两片散发着恶臭的残纸,又扫过李青禾那只溃烂流脓、触目惊心的右手和陈婆那张刻薄哭嚎的脸。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愚弄的愤怒在他胸腔里翻腾。这算什么事?!两个村妇,为了一块破河滩地,拿着两张从粪坑里捞出来的烂纸,跑到公堂上来撕扯?!
“肃静!”县令再次重重拍下惊堂木,强行压下心头的怒火,声音冰冷,“尔等各执一词,所呈地契皆污损不全,如何为凭?难道要本官凭这两张臭纸断案不成?!”他细长的眼睛扫过李青禾,“李氏!你言地契被毁前属你所有,除这半片废纸,可有旁证?!”
“大人!”李青禾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悲怆,她猛地将左手高举的休书向前一送,“这休书!盖官印!立书人陈大柱!休弃理由……‘五年无所出’!上面……写着我的名!李青禾!证明……证明被休前……我乃陈家妇!这河滩地……当年是我爹娘……压箱底的嫁妆!抬进陈家时……里正、村老……都过过眼!官府……地契文书上……登记的是我的名!被休……名份仍在!”她剧烈地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陈家……强占!毁我苗!夺我地!大人……明鉴!”
“你放屁!”陈婆如同被踩了尾巴,尖声叫道,“嫁妆?呸!那破地是你爹娘抵债塞过来的!早就是我陈家的了!休书?休书只能证明你是个被休的烂货!证明不了地是你的!”
公堂再次陷入混乱的争吵。
就在这时,一直侍立在县令身侧、捻着山羊须、眼神精明的师爷,目光如同鹰隼般,极其锐利地扫过李青禾右手高举的那半片污损不堪的地契残片。他的视线,死死钉在了那片被黑绿淤泥完全糊死的核心区域边缘——一个极其模糊、几乎被淤泥完全覆盖的、不规则的凹陷印记上!
那印记……似乎……并非淤泥自然形成?倒像是……一个指印?一个被淤泥覆盖的……指印?
师爷的瞳孔猛地一缩!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堪称荒诞的念头瞬间划过脑海!他微微侧身,凑近面色铁青的县令,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极低声音,飞快地说了一句。
县令细长的眼睛猛地一凝!脸上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他下意识地再次看向李青禾右手高举的那半片残契,目光也瞬间锁定了那个模糊的凹陷印记!
“取来!”县令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压抑的急促,指向李青禾手中那半片残契。
一个衙役强忍着恶臭,用两根木棍极其嫌弃地夹起李青禾手中那半片污损的残契,呈到了公案之上。
县令和师爷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死死聚焦在那片被淤泥糊死的区域边缘那个模糊的凹陷上。师爷小心翼翼地用一根极细的银针,极其轻柔地拨开覆盖在凹陷表面最上层的、半干涸的淤泥……
随着淤泥被一点点拨开,一个清晰的、带着独特螺纹的……指印轮廓,极其艰难地、如同从地狱淤泥中浮现的古老铭文般……显露了出来!
指印!一个深陷在契纸纤维里、被黑绿淤泥深深浸染、却依旧顽强保留着清晰纹路的……泥指印!
这个指印的位置,不偏不倚,正好印在了契纸下方立契人(业主)签名画押的区域!虽然名字被淤泥完全覆盖,但这个指印本身……就是一个无可辩驳的身份标记!
县令的呼吸骤然一窒!细长的眼睛里瞬间爆射出一种混合着巨大震撼和明悟的精光!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同冰冷的利剑,刺向堂下枯槁颤抖的李青禾,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李氏!抬起你的右手!”
李青禾被这突如其来的命令弄得一懵,巨大的恐惧让她下意识地服从。她极其艰难地、颤抖着,将那只溃烂流脓、深可见骨、血肉模糊的右手……缓缓抬起,摊开在昏黄的灯火下。
那只手,惨不忍睹。掌心糜烂,深可见骨,边缘翻卷的皮肉被淤泥和脓血浸透,五根手指更是肿胀变形,指甲翻卷破裂,指尖血肉模糊,沾满了黑绿的淤泥和暗红的血污。
“近前!”县令的声音不容置疑。
衙役粗暴地将李青禾拖拽到公案前几步远的地方。
县令和师爷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尺子,死死地、一寸一寸地扫过李青禾那只摊开的、溃烂流脓的右手。重点,落在了她右手拇指的指尖和指腹之上!
尽管布满了污垢、溃烂和翻卷的皮肉,尽管肿胀变形……但那拇指指尖和指腹上,那些尚未被伤口完全破坏的、独特的、细密的螺旋状纹路……在昏黄的灯火下,在师爷锐利如鹰的目光审视下,竟然……与残契上那个从淤泥中浮现的泥指印的纹路……隐隐重合!
县令的瞳孔骤然收缩!师爷捻着胡须的手指猛地一顿!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巨大的震撼和一种拨云见日般的了然!
“啪——!!!”
惊堂木第三次重重拍下!声音比前两次更加响亮、更加决绝!如同九天惊雷,在死寂的公堂上轰然炸响!震得所有人心头狂跳!
县令猛地站起身!白净的面皮因为激动而泛起一丝潮红,细长的眼睛里精光四射,带着一种洞察真相的威严和不容置疑的决断,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响彻整个公堂:
“**经本官查验!李氏所呈残契之上,所留泥指印痕,与其右手拇指螺纹——吻合无差!**”
他枯瘦却有力的手指,如同判官之笔,狠狠指向瘫软在地、枯槁如鬼的李青禾:
“**此指印!深陷契纸!浸透泥污!显系立契之时,或契书污损之后,李氏亲指所印!此为铁证!**”
“**河滩地三亩!地契既署李氏之名!指印复为李氏所留!依《户律》,此地当归李氏所有!**”
“**陈家强占之说,查无实据!所持残契,来源存疑!不予采信!**”
“**退堂!**”
“威——武——!”
水火棍顿地的轰鸣声再次响起,如同为这最终判决敲下的定音鼓!
“不——!!”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充满滔天不甘和难以置信的嘶吼,猛地从公堂侧门传来!只见陈大柱不知何时冲到了门口,被衙役死死拦住!他赤红着双眼,额头青筋暴跳,死死瞪着堂上端坐的县令,又猛地转向瘫在地上、同样被这突如其来的判决震得呆若木鸡的李青禾,眼神里充满了刻骨的怨毒和一种被彻底愚弄的疯狂!他张着嘴,似乎想咆哮什么,却被衙役死死捂住嘴拖了下去!只有那无声的口型在剧烈开合,如同最恶毒的诅咒:
“李青禾!你等着!老子迟早弄死你!!”
李青禾枯槁的身体如同被彻底抽离了灵魂,瘫软在冰冷光滑的青石地面上。手腕的剧痛、右手的溃烂、彻骨的寒冷、腹中的空洞……所有的感知似乎都在这一瞬间离她远去。只有县令那最后几句如同惊雷般的宣判,在她冻僵的脑海里反复回荡:
“……泥指印痕……吻合无差……铁证……当归李氏所有……”
赢了?
她……赢了?
河滩地……保住了?
巨大的、不真实的眩晕感席卷了她。她甚至没有力气去看陈婆那张瞬间惨白、如同被抽走了所有血色和魂魄的刻薄老脸,也听不见陈大柱那无声的诅咒。她只是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用那只溃烂稍轻的左手,颤抖着……探进怀里。
指尖触碰到那张同样冰冷污秽的休书,和……那半片被判决为“铁证”的、沾着她脓血和泥指印的残契。
指尖传来那粗糙、冰冷、带着血腥和淤泥气息的触感。
一丝极其微弱、近乎虚幻的暖意,极其艰难地、在她早已冻结成冰的心湖深处……极其缓慢地……漾开了一点点涟漪。
她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挪动身体,挣扎着想要站起。旁边的衙役嫌恶地退开一步,无人搀扶。
她终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佝偻的脊背依旧弯着。她不再看任何人。布满血丝、被血污脓垢糊住的眼睛,失神地望着县衙大门外那片逐渐被暮色吞噬的、灰蒙蒙的天空。
河滩地……是她的了。
可谷雨之后……那如山般的粮赋……
还有怀中这冰冷刺骨的休书……
活下去。
这念头依旧沉重,如同锄柄上那个刻入骨髓的“活”字。
她抱起地上那把沾满泥浆的锄头,一步,一步,拖着沉重如灌铅的双腿,在衙役嫌恶的目光和师爷若有所思的注视下,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挪出了那扇象征着法度与裁决的……厚重县衙大门。
门外,暮色四合,寒风如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