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初耕河滩(2/2)
一天。
从惨白的晨光熹微,到灰暗的日头西斜。
她如同被钉在这片冰冷的河滩地上,重复着这简单、原始、却耗尽生命力的动作。腰背的剧痛早已麻木,腹中的饥饿被一种更深的、被掏空的虚脱感取代。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燃烧着一种被逼出来的、近乎狼性的专注,死死地盯着脚下的冻土,搜寻着每一粒可能威胁到种子的碎石和碎瓷。
小树在破窑门口张望了无数次,小小的脸上写满了巨大的担忧和恐惧。他不敢靠近,只能远远地看着阿姐那枯槁佝偻、如同在与地狱搏斗的身影在冰冷的河滩地上移动。
第二天。
天空飘起了细密的、冰冷的霰雪。盐粒般的雪珠打在脸上、手上,带来针扎般的刺痛。冻土表面覆盖了一层薄薄的湿滑冰壳,让拣石变得更加艰难。李青禾的动作更加迟缓,每一次弯腰都伴随着骨骼不堪重负的呻吟。溃烂的右手伤口在寒冷和泥浆的反复刺激下,红肿得如同发面馒头,边缘的皮肉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紫色,脓液混着血水不断渗出,滴落在冰冷的冻土上,迅速冻结。刺骨的寒意顺着伤口钻进骨头缝里,带来一阵阵深入骨髓的冰冷剧痛和麻木。
她几乎是用意志在驱动这具残破的躯壳。左手早已冻得失去知觉,指尖麻木僵硬,拣起一块小碎石都异常困难。她不得不停下来,将麻木的双手塞进单薄褴褛的衣襟里,紧贴着同样冰冷的胸膛,试图汲取一丝微弱的暖意。片刻后,又如同上紧发条的木偶,再次弯下腰,继续那永无止境的拣拾。
洼地边缘的“石坟场”渐渐堆高。灰白色的碎石、刺目的碎瓷片,混杂着她滴落的脓血和汗水冻结的冰晶,形成了一座触目惊心的、象征着与死亡搏斗的纪念碑。
第三天。
霰雪停了,留下满地湿冷的泥泞和薄冰。彻骨的寒冷和持续的劳作,终于将这具枯槁躯壳推到了崩溃的边缘。李青禾的动作变得极其缓慢而僵硬,如同生锈的机器。每一次蹲下、站起,眼前都是一片昏黑,耳畔是血液奔流的轰鸣。腹中的饥饿感如同苏醒的巨兽,开始疯狂噬咬她空瘪的腹腔,带来一阵阵冰冷的绞痛和眩晕。
她跪倒在冰冷的泥浆里,溃烂的右手无力地垂着,肿胀如同紫黑色的萝卜,伤口边缘的皮肉开始散发出一种淡淡的、令人心悸的腐臭味。她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肺腑撕裂般的灼痛。
拣不动了……真的拣不动了……
她布满血丝的眼睛失神地望着面前这片经过三日苦战、碎石碎瓷明显稀疏了许多、但依旧残留着不少细小石砾的河滩地。三天!整整三天!她几乎是用命,用手,用这把破锄头,一寸寸地筛过了这片死亡之地!
可……还不够!那些细小的石砾,那些深埋在冻土下的碎瓷尖刺,依旧是致命的威胁!
一股巨大的悲怆和无力感瞬间攫住了她!枯槁的身体因为绝望而剧烈地颤抖起来。泪水混着脸上的泥污和冷汗,汹涌而出。
就在这意志即将彻底崩溃的瞬间,小树的身影出现在田埂上。他小小的身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怀里紧紧抱着那个洗得发白、装着最后几粒珍贵菠菜籽的小布袋。他不敢靠近,只是远远地站着,布满冻疮的小脸上,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担忧和一种近乎哀求的期盼。
“阿姐……”小树微弱的声音在寒风中飘散,带着哭腔,“苗……苗要出来了……等不及了……”
苗!
小树怀里的布袋!
那里面……是她和小树最后的火种!是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这个念头如同强心剂般注入她枯槁的躯壳!一股混杂着巨大悲怆和不屈狠戾的气息,艰难地从她胸腔里升起!她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爆发出骇人的光芒!她不再看那些残留的石砾!不再想那深入骨髓的剧痛和饥饿!
她挣扎着,用那只溃烂稍轻的左手死死抠进冰冷的泥浆里,不顾腰背撕裂般的剧痛,一点一点,将自己枯槁的身体从泥沼里撑了起来!如同从地狱里爬出的不屈亡魂!她一步一挪,拖着灌满泥浆、冻得硬邦邦的裤腿,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决绝地……挪到了那片被她用血泪筛过、但依旧不够完美的洼地中央!
然后,她做出了一个令天地动容的动作。
她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跪倒在冰冷粘稠的泥浆里。背对着呜咽的寒风。布满血污冻疮、干裂起皮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她伸出那只溃烂流脓、深可见骨、肿胀发黑、散发着淡淡腐臭的右手。
没有犹豫。她用左手,极其小心地、近乎颤抖地,解开了小布袋口的细麻绳。昏沉的天光下,布袋里是仅存的、几颗深褐色的、带着棱角的菠菜种子!种子散发着一种极其微弱的、属于生命的、干燥清冽的气息。
她伸出那只溃烂稍轻、却同样布满冻疮裂口的左手食指和拇指,极其小心地、近乎颤抖地,捻起一颗深褐色的小种子。冰冷的种子触碰到她温热的指尖,带来一阵微弱的悸动。
然后,她俯下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面前这片浸透了她血泪和脓污的冰冷泥浆。她伸出那只溃烂流脓、深可见骨、沾满泥浆和自身脓血、散发着腐臭的右手食指。
不是去拣石头。
不是去挖深穴。
而是用那根枯槁的、带着血口、冻疮和腐肉的手指指尖,极其轻柔地、却又无比精准地……在冰冷粘稠的泥浆表面……戳下一个小小的、浅浅的坑!
一下。
如同最精密的匠人,在祭坛上刻下第一道祷文。
然后,她将捻在左手指尖的那颗深褐色的、如同浓缩了所有希望的生命之种,极其缓慢地、无比郑重地……放进了那个被她用溃烂的、散发着腐臭的指尖……亲自戳出来的、小小的泥坑里。
没有覆盖泥土。没有祈求。
她只是收回手指,再次极其小心地捻起第二颗种子。再次俯身,用那根溃烂的指尖,在旁边的泥浆上,戳下第二个同样小小的、浅浅的坑。
放种。
戳坑。放种。
戳坑。放种……
她的动作笨拙、缓慢、甚至带着一种病态的颤抖。每一次戳下指尖,溃烂的伤口都会被冰冷的泥浆和细小的石砾摩擦挤压,带来一阵阵钻心刺骨的剧痛和麻木!脓血混着泥浆,不断从指尖渗出!但她不管!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专注和狠戾!她只是重复着这个动作,如同最虔诚的信徒,在绘制一幅用生命和痛苦浇灌的、通往生机的图腾。
一颗,又一颗。
深褐色的种子,如同散落的星辰,被极其珍重地、安放在一个个小小的、由溃烂指尖亲自戳出的泥穴里。每一个浅浅的坑,都浸染着她指尖的脓血和绝望,也承载着她和小树最后、最卑微的祈求。
当最后一颗种子被安放进泥穴,李青禾再也支撑不住。她不再试图站起,只是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挪动身体,佝偻着背,如同被彻底压垮的枯树,一点一点地挪到旁边那低矮、同样冰冷的田埂上。然后,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重重地坐了下去。
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土埂。那只深可见骨、脓血混着泥浆、散发着腐臭的右手无力地摊放在膝上,伤口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她布满血丝的眼睛,失神地望着面前那片沉默的洼地,望着洼地里那两三点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微弱绿意,望着洼地中央那片被散落了“星辰”的泥浆。
寒风卷着泥浆的腥气呜咽着掠过荒原。碎瓷粉末在泥浆里泛着死寂的灰白。远处的西山在灰蒙蒙的天光下如同蹲踞的巨兽。
她就那样坐着,佝偻着,如同一尊用绝望和倔强浇铸的泥塑。从灰暗的午后,到暮色如同浓稠的墨汁,一点点吞噬掉河滩地上最后一点微光。腹中的饥饿巨兽疯狂咆哮,冰冷的绞痛让她浑身痉挛。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那片埋下了最后火种的土地。
暮色四合,天地间只剩下风雪的呜咽和刺骨的寒冷。李青禾枯槁的身影在越来越浓的黑暗里,只剩下一个模糊的、佝偻的轮廓。她脚边,那把锈迹斑斑的锄头斜插在泥泞里,木柄上那个浸血的“活”字,在最后的微光中,沉默地、却又无比沉重地矗立着。
黑暗中,她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溃烂流脓、散发着腐臭的右手,凑到眼前。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沾满泥浆和脓血的指尖。然后,她伸出同样枯槁的舌头,极其缓慢地、极其珍重地……舔舐了一下指尖上沾染的、混合着泥浆、脓血和菠菜种子微末气息的……冰冷咸涩。
活下去。
活路……就在这片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