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新袄暖霜(2/2)
李青禾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一凝!她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扭动僵硬的脖颈,望向门缝。
只见门外灰蒙蒙的天光下,无数细小的、晶莹剔透的白色颗粒,正无声无息地、密密麻麻地从铅灰色的天幕中飘落!
初雪。
今年的第一场雪,毫无征兆地降临了。
细密的雪霰如同盐粒,打在门板上,发出细碎的声响,也带来一股骤然加剧的、深入骨髓的寒意!
李青禾枯槁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巨大的紧迫感如同冰冷的铁钳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雪来了!冬天……真的来了!河滩地!那片被她用血泪筛过、埋下了希望种子的河滩地!必须赶在冻土彻底封死之前,翻垦出来!为来年的生机……争一线希望!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原始的、生存本能般的急切,瞬间压倒了所有的疲惫和伤痛!她不再看小树身上那件新棉袄带来的温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种被逼出来的、冰冷的执拗。她弯下佝偻的腰背,极其艰难地拾起地上那把刻着浸血“活”字的锄头。
“小树……待在窑里……别出来……”她嘶哑的声音异常艰涩,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然后,她一步一挪,拖着灌满泥浆的双腿,迎着门外灌入的、裹挟着初雪冰霰的凛冽寒风,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决绝地……挪向了那片属于她、承载着她和小树所有生机的河滩地!
寒风如同裹着冰碴的钝刀,狠狠切割着她裸露在褴褛衣衫外的每一寸皮肤。细密的雪霰打在脸上,如同砂纸刮擦。肩头溃烂的伤口暴露在寒风中,脓血混着雪霰迅速冻结,带来一阵阵钻心刺骨的剧痛和深入骨髓的冰冷麻木!新缝制的棉袄穿在小树身上,她身上依旧是那件千疮百孔、如同破渔网般的单薄夹袄!刺骨的寒意如同亿万根无形的钢针,无孔不入地扎进她早已冻透的骨头缝里,冻得她灵魂都在尖叫!
她佝偻着背,抱着那把冰冷的锄头,一步一滑,极其艰难地挪到了河滩地中央。脚下是尚未被初雪完全覆盖的、冰冷坚硬的冻土。远处,西山灰暗的轮廓在纷飞的雪霰中若隐若现,如同蹲踞的巨兽。
垦地!
在初雪降临的清晨!
她放下锄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脚下这片冰冷坚硬、浸透了她血泪的土地。然后,她做出了一个令天地动容的动作。
她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弯下早已佝偻的腰背。伸出那只溃烂流脓、深可见骨、指甲翻卷破裂的右手,不顾掌心糜烂创口传来的灭顶剧痛,死死地、紧紧地……握住了锄头那冰冷粗糙、布满裂痕的木柄!
触感坚硬、冰冷,带着铁锈和泥土的腥气,硌着她掌心糜烂的创口,带来一阵深入骨髓的剧痛!
她没有松开。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开裂的、带着污垢和血渍的木质锄柄。然后,她高高扬起了锄头!
腰背的旧伤爆发出撕裂般的锐痛!肩头溃烂的伤口被这剧烈的动作狠狠撕扯,一股温热的脓血瞬间涌出!她枯槁的脸上肌肉紧绷,牙关紧咬!用尽全身残存的、被生存渴望点燃的最后气力,将锄头狠狠抡起,带着一股破釜沉舟般的蛮力,朝着脚下冰冷坚硬的冻土……狠狠砸了下去!
“砰——!!!”
一声沉闷、令人心悸的巨响!
崩缺的锄刃狠狠楔入冻土!巨大的反震力如同电流般瞬间传遍她枯槁的臂骨和肩胛!溃烂的掌心创口被粗糙的木柄狠狠摩擦挤压,脓血混着破碎的皮肉瞬间迸溅!剧痛让她眼前瞬间一片昏黑!耳畔是血液奔流的轰鸣!
她死死咬住牙关,喉咙里涌上浓烈的腥甜!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被逼出来的、近乎疯狂的执拗!她不再停歇!用腰背的力量!用全身的骨头!去对抗这冰冷的土地!
扬锄!砸下!
“砰!”
再扬锄!再砸下!
“砰!砰!砰——!!!”
沉闷的、如同心脏被反复捶打的声响,在初雪纷飞的河滩地上空回荡!每一次砸落,都伴随着皮开肉绽的闷响和骨头碎裂般的剧痛!溃烂的右手早已失去知觉,只剩下一种被反复撕裂的麻木!脓血混着雪霰和泥浆,不断从她紧握锄柄的指缝间涌出,滴落在冰冷的冻土上,迅速冻结成暗红的冰晶!汗水(或许是冷汗)如同滚烫的溪流,从她额头、鬓角汹涌而出,在彻骨的寒风里瞬间变得冰冷刺骨!
初雪无声飘落。细密的雪霰落在她枯槁的、沾满泥污和汗水的鬓角,落在她因为剧痛和用力而剧烈起伏的、单薄瘦削的肩头,迅速凝结成一层薄薄的、晶莹的白霜。
她佝偻的脊背被沉重的锄头压得几乎与地面平行,如同背负着一座无形的大山。每一次奋力扬起锄头,每一次狠狠砸落,枯槁的身体都爆发出超越极限的、燃烧生命般的蛮力!汗水如同滚烫的岩浆,从她额角、鬓边汹涌奔流!那滚烫的汗流冲刷过鬓角凝结的晶莹霜雪——
“嗤……”
极其细微、却又清晰可闻的声音!
鬓角那层薄薄的、冰冷的霜雪,在滚烫汗水的冲刷下,瞬间……融化了!
融化的雪水混着滚烫的汗水,如同浑浊的溪流,沿着她枯槁的、布满深刻沟壑的脸颊,蜿蜒流下!流过她紧咬的、渗出鲜血的下唇,流过她剧烈起伏的、沾满泥污的脖颈,最终……滴落在脚下那片被她用血汗和生命……一寸寸艰难翻垦开的、深褐色的、散发着泥土腥气的……新土之上!
汗融鬓霜!
滚烫的生命之液,融化了冰冷的死亡之雪!
她布满血丝、被汗水泥污糊住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锄头下那一点点被翻开的、深褐色的、蕴藏着无限生机的泥土。每一次翻起,都伴随着巨大的痛苦,却也带来一丝微弱的、名为“希望”的悸动。她不再感觉寒冷,剧烈的劳作让残破的躯壳内部如同着了火!单薄的破夹袄早已被汗水彻底浸透,紧贴在枯槁的脊背上,勾勒出嶙峋的骨节轮廓!
砸!用力砸!
腰背的剧痛早已麻木,肩头的伤口在汗水的冲刷下火烧火燎!腹中的饥饿被一种更深的、被掏空的虚脱感取代。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燃烧着一种被逼出来的、近乎狼性的光芒,死死地盯着脚下不断延伸的、被翻垦开的深褐色土地!
不知过了多久,当一小片冻土终于被她硬生生翻开,露出底下相对松软的深褐色泥土时,李青禾枯槁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她不再试图扬起锄头,只是极其艰难地、将锄头深深楔入新翻的泥土里,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她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肺腑撕裂般的灼痛。汗水如同小溪般从她额头、鬓角滚落,混着融化的雪水和泥污,在她枯槁的脸上冲出道道浑浊的沟壑。
她布满血丝的眼睛,失神地望着锄头木柄上,那个被她用溃烂的指尖、刻入骨髓的、浸透着血泪的炭黑色大字——“活”。
此刻,那原本深褐色的、带着血渍的刻痕,早已被翻垦时溅起的、深褐色的、饱含着水汽的湿润泥土……彻底覆盖、染透!
“活”字染泥痕!
深褐色的、饱含生机的泥土,浸染了那个浸透血泪的、象征着不屈挣扎的印记!
她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溃烂流脓、深可见骨、沾满泥浆和自身脓血的右手。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掌心糜烂的创口和指骨嶙峋的轮廓。然后,她伸出同样枯槁的舌头,极其缓慢地、极其珍重地……舔舐了一下掌心伤口边缘沾染的、混合着泥浆、脓血、汗水和雪水的……冰冷咸涩。
一股混杂着泥土腥气、血腥味、汗水的咸涩和一种极其微弱的、属于新生土地的……清冽气息,瞬间弥漫了她的口腔。
活下去。
活路……就在这片新翻的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