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筐换《要术》(1/2)
冰冷的田埂如同寒铁,汲取着李青禾枯槁身体里最后一丝热气。腹腔深处那团来自南瓜籽的冰冷钝痛,如同生了根的铁蒺藜,死死楔在空瘪的胃袋壁上,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她佝偻着背,深陷的眼窝失焦地望着前方。
惨白的日头悬在灰蒙蒙的天幕上,吝啬地洒下冰冷的光线。河滩地上,那架用枯树枝搭成的、歪歪扭扭如同垂死巨兽骨架的晾晒架上,一片片破碎的、厚薄不均的金黄色南瓜片,在凛冽的寒风中微微颤抖。边缘卷曲,表皮被风干得紧绷,失去了初劈开时那诱人的、如同凝固蜜糖般的光泽,呈现出一种干枯的、近乎灰败的暗黄。它们静静躺在粗糙的枯枝上,像无数片被强行剥离、钉在刑架上的金色鳞甲,无声地承受着风沙的抽打和日光的曝晒。这便是她填平粮赋窟窿的唯一指望,是她和小树熬过催命春天的唯一筹码。每一片干枯的暗黄,都浸透着她溃烂双手的血污、腹腔深处冰冷的剧痛和那场笑着流泪的巨大风暴。
活下去……守着这些干片……等粮吏……
这个念头支撑着她残破的意识,如同一根细若游丝的线,勉强维系着她与这冰冷世界的联系。她枯槁的身体纹丝不动,如同一尊被风沙侵蚀殆尽的石雕,只有腹腔深处那持续不断的、冰冷的绞痛,提醒着她残存的生命。
就在这时,一阵由远及近的、带着一种刻意放轻却又难以掩饰急促的脚步声,猛地刺破了河滩地的死寂!
不是王老拐那破锣嗓,也不是催命铜锣的刺耳喧嚣。这脚步声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好奇与某种急切的气息。
李青禾布满血丝、深陷的眼窝极其艰难地转动了一下。浑浊的目光越过低矮的田埂,投向声音的来源。
一个身影出现在河滩地边缘的土路上。
是周娘子。
村里开杂货铺的胖掌柜周大富的婆娘。不同于村里其他妇人常年灰头土脸的麻木,周娘子总是收拾得相对齐整些,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脸上也常带着一种商贾之家特有的、精明的和气。此刻,她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靛蓝夹袄,臂弯挎着一个盖着蓝布的小篮子,脚步匆匆,却又带着几分迟疑,目光如同探照灯般,飞快地在河滩地上扫视着。当她的视线最终定格在那片歪歪扭扭的枯树枝架上、那些在寒风中颤动的暗黄色南瓜干片上时,那双精明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种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惊喜!
她猛地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小跑着冲到了晾晒架前!甚至顾不上河滩地上残留的麻水恶臭和碎瓷的粉尘气息,也顾不上捂鼻子。她弯下腰,凑得极近,鼻翼翕动,贪婪地嗅着风干南瓜片散发出的那股淡淡的、混合着泥土清甜和阳光晒炙后的独特干香!那双因常年拨弄算盘而略显粗糙的手指,极其小心地、近乎颤抖地捻起一片边缘破碎的南瓜干片!
“老天爷!”周娘子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声音里充满了巨大的震撼和一种捡到宝的狂喜!“真……真是南瓜干?!还是黄瓤老瓜晒的!这品相……这干香!”
她将那干片凑到眼前,翻来覆去地仔细端详,仿佛在鉴赏一块稀世美玉。干片上残留着李青禾笨拙切割的痕迹,边缘破碎,厚薄不均,甚至沾染着些许河滩地的尘泥,但在周娘子眼中,这却成了“纯手工”、“无掺假”的绝佳证明!
“啧啧啧!”她啧啧称奇,眼里的精光几乎要溢出来,“干透了!一点霉味都没有!闻着就扎实顶饱!好东西!真正的好东西啊!”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射向田埂上那个如同石雕般枯槁的身影,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李……李娘子?这……这南瓜干是你晒的?老天爷!你咋有这本事!这荒滩地上,能种出这么好的老南瓜?还能晒得这么干透?”
李青禾枯槁的身体没有任何回应,只有腹腔深处那冰冷的钝痛在无声地提醒着她。周娘子那灼热的目光和狂喜的语气,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冰壁,模糊而遥远。
周娘子见她不答,也不在意,自顾自地又捻起几片干片,凑在鼻子下深深嗅闻,脸上洋溢着巨大的满足。她像是下定了决心,猛地将臂弯里那个盖着蓝布的小篮子往田埂边一放,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李青禾面前,声音压低了,却带着一种更加迫切的、如同地下交易般的紧张:
“李娘子!跟你商量个事!你这南瓜干,卖不卖?我全要了!”她生怕李青禾听不清,又凑近了些,一股混合着头油和廉价脂粉的气息扑面而来,“五十筐!我给你五十筐的价!现钱!现钱结算!”
五十筐?!
这个数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周娘子口中喷出的热气,狠狠烫在李青禾早已被剧痛冰封的神经上!巨大的错愕瞬间压倒了腹腔深处的钝痛!她布满血丝、深陷的眼窝难以置信地瞪大!枯槁的身体因为巨大的冲击而猛地一颤!
五十筐?
这堆破碎的、暗黄的南瓜干片……值五十筐粮的钱?!
这个认知带来的荒谬感和一种绝处逢生的狂喜,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在她早已冻结成冰的心湖深处轰然炸开!巨大的冲击让她眼前阵阵发白!胃袋里那冰冷的钝痛似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数字暂时冲散了!五十筐!那是她和弟弟多少天、多少顿的活命粮!是填平粮赋窟窿后,或许还能有结余的巨大希望!
“呃……嗬嗬……”李青禾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嘶鸣,枯槁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着,想要回应,却被腹腔深处那顽固的钝痛和巨大的狂喜死死扼住喉咙!
周娘子却将她的沉默当成了犹豫或不信,急得直跺脚,语速更快:“李娘子!你放心!我周娘子说话算话!绝不坑你!五十筐!市价!不,比市价还高一成!你这瓜干品相好,干得透,没沾麻水味(她精明地瞥了一眼旁边的菜畦),是顶顶好的东西!城里药铺、干果行都抢着要!能卖大价钱!我这是看你这不容易,给你个实在价!”
她见李青禾依旧枯坐不动,眼神空洞,一咬牙,转身飞快地跑回田埂边,一把掀开小篮子上的蓝布!
篮子里躺着的,并非预想中沉甸甸的铜钱串,也不是能果腹的杂粮。
那是一本书。
一本极其破旧、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线装书。书页严重卷曲、发黄、发脆,边缘布满了虫蛀的孔洞和烟熏火燎的污迹。封面早已不存,露出里面同样破败不堪的内页。整本书散发着一股混合着霉腐、尘土和劣质墨汁的、令人窒息的陈旧气息。唯一能证明它身份的,是残存半页扉页上,几个模糊不清、笔画粗犷的墨字:
**《齐民要术》卷四·残**
周娘子极其小心地、如同捧着易碎的珍宝,却又带着一种近乎献宝般的急切,将这本散发着浓烈霉腐气的破书捧到李青禾眼前。
“李娘子!你看!”周娘子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带着一种巨大的诱惑,“五十筐!换这个!值!绝对值!”
她将那破书又往前递了递,几乎要碰到李青禾枯槁的鼻尖。浓烈的霉腐气混合着尘土的味道,猛地冲入李青禾的鼻腔!
“这可是宝贝!真正的宝贝!”周娘子压低了声音,眼神闪烁着精光,仿佛在泄露一个天大的秘密,“我家那口子,前些日子去县里贩货,从一个败落的老酸秀才手里淘换来的!说是前朝传下来的古书!里头写的全是种地、养牲口、做酱醋的绝顶法子!是农家的无上宝典!比那烟渣、比那麻水臭汤……强百倍千倍!”
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李青禾那片被麻水污秽覆盖过的菠菜地和那片生机勃勃的豆棚,语速更快:“你瞧瞧你!一个妇道人家,能把那‘窑工坟场’折腾出菠菜,逼出麻水杀虫的狠招,还能在这碎石滩上种出这么顶饱的老南瓜!你是这块料!天生的种地好手!这书给你,那就是宝剑配英雄!里头随便一个法子,都比你这五十筐瓜干值钱!学了它,以后还愁种不出好庄稼?还怕填不上粮赋?发家致富指日可待!”
“换不换?就一句话!”周娘子将那本散发着霉腐气的破书又往前一递,眼神灼灼,带着一种不容错过的急迫,“五十筐瓜干!换这本无价宝!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我是看你是个能人,才舍得拿出来!”
霉腐气浓烈刺鼻。破旧的书页在寒风中微微颤抖,如同垂死的蝴蝶翅膀。那几个模糊的墨字在李青禾模糊的视线里晃动。
《齐民要术》?
农家的无上宝典?
种地、养牲口、做酱醋的绝顶法子?
比麻水臭汤……强百倍千倍?
这些字眼如同烧红的铁水,带着周娘子口中喷出的热气和巨大的诱惑,狠狠灌入李青禾被剧痛和麻木占据的脑海!巨大的冲击让她枯槁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书?
她认得那是什么。是夫子案头堆着的、小树远远望见过的、散发着墨香和威严的东西。是写着字、藏着道理、属于另一个遥远世界的圣物。是“秀才”、“老爷”们才能触碰的东西。
而眼前这本……散发着浓烈霉腐气、破旧得如同坟里刨出来的……书……周娘子说……是讲种地的?讲如何在这片被诅咒的土地上……活下去的法子?比她用命试出来的麻水……还要厉害的法子?
这个认知带来的震撼,瞬间压倒了那五十筐粮钱的狂喜!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本能的、对未知力量的巨大渴望,如同沉睡的火山,在她枯槁的胸腔深处猛烈地苏醒、翻腾!
“呃……嗬嗬……”李青禾喉咙里发出更加压抑的嘶鸣,枯槁的手指死死抠进冰冷的田埂泥土里!腹腔深处的剧痛如同被这巨大的渴望点燃,化为灼热的岩浆!她布满血丝、深陷的眼窝死死盯着那本近在咫尺的破书!
那破旧发黄、布满虫洞的书页……那模糊不清的墨字……仿佛不再是腐朽的纸张,而是……一张张浸透了无数先人血汗、凝聚了无数活命智慧的土地!是能破开这“窑工坟场”诅咒的符咒!是能让种子发芽、让庄稼不死、让她们姐弟活下去的……真正的“要术”!
周娘子那句“比麻水臭汤强百倍千倍”,如同惊雷般在她冻僵的脑海深处炸响!麻水……是她用溃烂的双手、用刺鼻的恶臭、用蚜虫的尸骸堆出来的活路……而这本书……竟藏着比那更厉害的法子?!
一种巨大的、混杂着敬畏、渴望、以及一丝被命运垂青般难以置信的战栗,瞬间席卷了李青禾残破的躯体!她枯槁的身体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而筛糠般颤抖起来!
“换……”一个嘶哑破碎到极致的单音,如同锈死的门轴被强行扭动,极其艰难地从她干裂起皮、布满烫伤疤痕的嘴唇间挤了出来!声音微弱得几乎被寒风瞬间吹散,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
周娘子如释重负,脸上瞬间绽放出巨大的、如获至宝般的笑容!“好!李娘子痛快!我就知道你是个明白人!”她生怕李青禾反悔,极其迅速地将那本散发着浓烈霉腐气的破书,如同塞烫手山芋般,猛地塞进了李青禾枯槁的、沾满泥土和脓血的怀里!
“书归你了!瓜干我这就拿走!”周娘子动作麻利得惊人,转身就扑向那歪歪扭扭的晾晒架!她解下臂弯的蓝布,极其小心、却又极其迅速地,将枯树枝架子上所有的、破碎的、暗黄色的南瓜干片,一片不剩地,扫进了蓝布里!动作快得如同秋风扫落叶!
李青禾枯槁的身体僵硬地坐在冰冷的田埂上。怀里,那本破旧发黄、散发着浓烈霉腐气的书册,如同烧红的烙铁,紧紧贴着她单薄褴褛的衣衫,隔着布料传来一种奇异的、冰冷却又滚烫的触感。腹腔深处的剧痛仿佛被这异物暂时隔绝,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虚脱和一种灵魂被巨大未知攫住的茫然。
周娘子已经手脚麻利地包好了所有的南瓜干片,沉甸甸的一大包挎在臂弯里。她脸上洋溢着巨大的满足,如同捡到了天大的便宜,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回头看了田埂上那个抱着破书、如同失了魂般的枯槁身影一眼。
“李娘子,你好生收着!这书……金贵着呢!”她丢下这句意味深长的话,如同怕李青禾反悔索要更多似的,转身迈着轻快的步子,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河滩地边缘的土路上。寒风吹来她身上残留的脂粉气和一丝南瓜干的干香。
河滩地重新陷入死寂。比之前更甚。
李青禾枯槁的身体依旧僵硬地坐着。怀里那本破书的存在感越来越强。霉腐气混合着尘土和陈旧墨汁的气息,顽强地钻进她的鼻腔,取代了河滩地的泥腥和残留的麻水恶臭。
书……
换走了她所有的南瓜干……换走了五十筐粮的希望……换走了填平粮赋窟窿的筹码……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腹腔深处的剧痛猛地加剧,如同冰冷的铁钳狠狠攥紧了她的胃袋!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破衣!
不!她做了什么?!她拿活命的干粮,换了一堆发霉的废纸?!
悔恨如同毒蛇,狠狠噬咬着她的心脏!
她枯槁的手指因为巨大的恐惧而剧烈颤抖着,想要将那本散发着不祥霉腐气的破书从怀里狠狠甩出去!如同甩掉一条冰冷的毒蛇!
可就在指尖触碰到那粗糙、发脆、布满虫洞的书页边缘时——
一种奇异的感觉,如同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她的指尖!
那触感……冰冷……粗糙……带着纸张特有的纹理和岁月沉淀的脆弱……可在那层层叠叠、发黄发脆的书页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搏动!如同沉睡大地深处涌动的暗流!如同种子在冻土下积蓄的生机!
是字!
是墨写的字!
是无数她看不懂、却承载着先人血汗和活命智慧的……咒语!
这个认知带来的巨大震撼,瞬间压倒了悔恨和恐慌!一种近乎本能的、对那未知力量的敬畏和渴望,如同野火般在她枯槁的胸腔里猛烈燃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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