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血色遗言(1/2)
邯郸城破的那个黄昏,天色是诡异的血红色。
持续了数日的秦军总攻,终于在赵国守军弹尽粮绝、城墙多处崩塌之后,化作了席卷全城的血腥洪流。曾经坚不可摧的城门被巨大的撞车反复冲击,发出垂死的呻吟,最终在震天的爆裂声中轰然洞开。如狼似虎的秦军士卒,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呐喊着涌入城内,金铁交鸣声、凄厉的惨叫声、房屋燃烧的噼啪声,以及妇孺绝望的哭喊声,交织成一曲末日悲歌。
季风所在的南城墙,已是最后几处仍在顽抗的据点之一。他身边的墨家弟子,已从最初的数十人锐减到不足十人,个个带伤,人人浴血。他们操作的床弩早已损坏,牵引投石机的绳索也已磨断,连弩车的箭匣空空如也。他们只能凭借着最后几件小型机关和随身的短刃,与数倍于己的秦军做着殊死搏杀。
“守住!守住最后一道防线!”一位须发皆白,身形却依旧挺拔如松的老者,手持一柄沾满血污的青铜短剑,站在季风身前,他的声音因长时间的呼喝而嘶哑,但目光却依旧炯炯,那是墨家的“巨子”,当代墨者们的精神领袖,也是季风最为敬爱的师长。
巨子年事已高,本不应亲临这般惨烈的战场,但他坚持与弟子们并肩作战,守护着墨家“非攻”的信念——那便是,当强凌弱,暴虐无道之时,墨者当以生命扞卫正义,救助无辜。
然而,人力有时尽。
秦军如同附骨之蛆,源源不断地从缺口涌上。一名秦军百将,身形魁梧,手持一柄长戈,注意到了指挥若定的巨子,他狞笑着,挥戈直刺而来,戈尖在夕阳的余晖下闪着妖异的红光。
“师父小心!”季风目眦欲裂,他刚用袖中弹出的一枚铁蒺藜逼退一名秦卒,见状不及多想,猛地将巨子向后一推,自己则横身挡在了前面。
“噗——”
冰冷的戈尖穿透了季风左肩的布袍,带出一捧温热的鲜血。剧痛瞬间传遍四肢百骸,季风闷哼一声,踉跄后退,但他手中的短刃却也同时划出,在那秦将的咽喉处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秦将双目圆睁,难以置信地捂着喷血的脖颈,轰然倒地。
“季风!”巨子扶住摇摇欲坠的季风,苍老的脸上满是焦急与痛惜。
“师父……我没事……”季风咬着牙,额头上冷汗涔涔。肩胛骨传来的剧痛让他几乎无法站立,但他知道,此刻绝不能倒下。
“撤!所有人,向西门突围!季风,你带他们走!”巨子猛地推开季风,眼神决绝,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知道,邯郸城守不住了,再战下去,只会是无谓的牺牲。墨家的火种,不能断绝在这里。
“不!师父!要走一起走!”季风嘶吼道,他怎能抛下师父独自逃生?
“糊涂!”巨子怒喝一声,眼中却闪过一丝欣慰与不舍,“墨家未来的希望,在你们年轻人身上!老夫这把骨头,能为你们争取些许时间,死得其所!记住,墨道未绝,但……内有蛀虫!务必……务必查清!”
说罢,巨子不再看季风,他猛地转身,从怀中取出一枚巴掌大小的竹简,那竹简色泽古朴,上面用细密的丝线编织着复杂的纹路,显然是一件极为重要的信物。他将竹简塞入季风怀中,随即用尽全身力气,将季风向后猛地一推。
“走——!”
巨子嘶吼着,如一头苍老的雄狮,毅然决然地迎向了再次扑上来的数名秦军。他手中的短剑舞得密不透风,每一剑都倾注了他毕生的修为与信念。火星四溅,金铁交鸣,一时间,竟无人能近其身。
“师父——!”季风被推得连连后退,眼睁睁看着师父的身影被淹没在秦军的刀光剑影之中,他的心如同被万千钢针穿刺,痛得无法呼吸。
“走啊!季风师兄!为巨子报仇!为墨家报仇!”残存的几名墨家弟子,眼中含泪,拉扯着失魂落魄的季风,向着西门方向且战且退。
城西的混乱,比南城有过之而无不及。无数逃难的百姓和溃散的赵军,如同无头苍蝇般四处奔逃,哭喊声、叫骂声、兵刃相击声响成一片。秦军的追兵紧随其后,肆意砍杀着手无寸铁的平民,街道上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季风一行人,在混乱中艰难地穿行。他左肩的伤口血流不止,脸色苍白如纸,但怀中那枚冰凉的玉佩和师父临终前塞给他的温热竹简,却像两团火焰,灼烧着他的内心,支撑着他不倒下。
“墨道未绝……内有蛀虫……”巨子最后的话语,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中不断回响。
蛀虫!究竟是谁?是潜伏在墨家内部的叛徒,还是……他不敢再想下去。那枚在秦军尸体上发现的墨家玉佩,此刻显得更加诡异和沉重。
就在他们即将冲出西门之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女子的呼救声从旁边一条巷弄里传来。
“救命……救命啊……”
季风心中一动,这声音……有些熟悉。他循声望去,只见数名凶神恶煞的秦军乱兵,正将一名女子逼到了墙角,女子怀中紧紧抱着一个药箱,正是先前在南城墙下救人的那位素衣女子——素心。
素心此刻发髻散乱,衣衫也被撕扯得有些破损,脸上沾着血污和泪痕,但她依旧死死护着怀中的药箱,眼中充满了惊恐,却仍带着一丝倔强。
“小娘子,你就从了大爷们吧!保你荣华富贵!”一名秦兵淫笑着,伸出肮脏的手就要去抓素心的衣襟。
“畜生!”季风怒火中烧,也顾不得肩上的伤势,他从腰间工具囊中取出一枚小巧的“袖箭弩”,对准那名秦兵便是一箭。
“嗖!”
袖箭无声无息,精准地射入了那名秦兵的后心。那秦兵惨叫一声,身体猛地一僵,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其余几名秦兵见状大惊,纷纷拔出兵刃,警惕地望向巷口。
“师兄,不可恋战!秦军大队人马就快到了!”一名墨家弟子焦急地提醒道。
季风知道他说的是事实,但眼见素心身陷险境,他如何能袖手旁观?墨家“兼爱”的信念,不允许他这样做。
“你们先走!我随后就到!”季风沉声道,语气不容置疑。
他将手中的袖箭弩对准那几名秦兵,一步步逼近。那几名秦兵见季风眼神凌厉,手中器械诡异,又见同伴惨死,心中早已怯了三分,虚晃几招,便仓皇逃窜而去。
“姑娘,你没事吧?”季风走到素心身前,声音有些虚弱,但眼神中却充满了关切。
素心惊魂未定地抬起头,看到是季风,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感激,有惊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她摇了摇头,声音带着哭腔:“多谢……多谢公子再次相救……”
“举手之劳。”季风说着,目光落在她怀中依旧紧抱的药箱上,“姑娘也是医者?”
素心点了点头:“家父曾是邯郸城中的医师,城破……家父他……他为了保护药材,被……被乱兵杀害了……”说到此处,素心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这药箱,是父亲留给她唯一的念想,也是她活下去的希望。
季风闻言,心中也是一黯。战争之下,覆巢焉有完卵?他想起了牺牲的巨子,想起了惨死的同门,一股同病相怜的悲戚涌上心头。
“节哀顺变。”他轻声道,随即又道:“此地不宜久留,秦军很快便会搜查过来。姑娘若无去处,不妨……与我们一同突围?”
素心闻言,抬起泪眼婆娑的俏脸,望着季风。眼前的男子,虽然衣衫染血,面色苍白,但那双沉静而坚毅的眼眸,却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心。她知道,在这乱世之中,一个弱女子想要独自活下去,何其艰难。而眼前这位墨者,两次救她于危难,其品行可见一斑。
她咬了咬嘴唇,点了点头:“公子大恩,素心……素心无以为报。若不嫌弃,愿追随公子左右,以我粗浅医术,或可为诸位略尽绵力。”
季风心中微微一暖,点了点头:“如此甚好。我们快走!”
一行人,在季风和残存墨家弟子的护卫下,终于在天色彻底暗下来之前,有惊无险地逃出了已化为人间炼狱的邯郸城。
城外的官道上,同样挤满了逃难的人群。寒风夹杂着血腥味,吹得人遍体生寒。季风的伤口在颠簸中不断渗出鲜血,但他强忍着剧痛,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他知道,逃出邯郸,仅仅是第一步,真正的危险,或许才刚刚开始。
怀中的玉佩和竹简,如同两块烧红的烙铁,时刻提醒着他肩负的使命。
夜色如墨,寒星稀疏。
季风一行人不敢走官道,专拣偏僻的小路行进。他们已逃出邯郸百余里,暂时摆脱了秦军的直接追击,但每个人的神经依旧紧绷着。
在一处破败的山神庙中,他们决定暂时歇脚。
庙宇早已荒废,神像倾颓,蛛网遍结,四处漏风。但对于这些亡命天涯的人来说,能有一个遮风避雨的所在,已是万幸。
墨家弟子们捡拾了一些枯枝败叶,生起一堆篝火。跳动的火焰,驱散了些许寒意,也给众人带来了一丝微弱的安慰。
素心打开药箱,取出金疮药和干净的麻布,小心翼翼地为季风处理左肩的伤口。
当布袍被解开,露出那狰狞的伤口时,素心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戈尖穿透了肩胛,深可见骨,伤口周围的皮肉已经有些发黑,显然是失血过多,又兼寒气侵袭所致。
“公子,你这伤势不轻,须得尽快寻个安稳之处好生调养,否则……恐有性命之忧。”素心蹙着秀眉,声音中充满了担忧。
季风勉强笑了笑:“姑娘放心,我这条命硬得很。倒是姑娘,一介弱质女流,跟着我们这些亡命之徒,受苦了。”
“与公子和诸位义士所受的苦难相比,素心这点奔波又算得了什么?”素心一边为季风清洗伤口,一边轻声道,“若非公子仗义出手,素心早已……早已……”说到此处,她的声音又有些哽咽。
季风感受到素心柔软的指尖在自己肩头轻柔地涂抹药膏,带来一阵清凉的刺痛,心中不由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他与素心相识不过一日,却仿佛经历了生死之交。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内心却蕴藏着超乎寻常的坚韧与善良。
“姑娘不必如此。墨家本就以‘兼爱’为宗旨,救助危难,乃分内之事。”季风轻声道。
“兼爱……”素心口中默念着这个词,眼中闪过一丝迷惘,随即又变得清明,“素心虽不懂墨家高深道理,但知公子是好人,是真正的侠义之士。”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股暖流,淌过季风冰冷的心田。连日来的厮杀、逃亡、以及对墨家未来的忧虑,让他身心俱疲。此刻,有这样一个温柔善良的女子在身旁,为他疗伤,与他轻声交谈,竟让他感到一种久违的平静与慰藉。
伤口处理完毕,素心又从药箱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几粒黑色的药丸,递给季风:“这是家父秘制的‘续命丹’,或可助公子恢复些元气。”
季风没有推辞,接过药丸服下。一股淡淡的药香在口中弥漫开来,随即化作一股暖流,涌向四肢百骸,原本因失血过多而产生的眩晕感,竟也减轻了不少。
“多谢姑娘。”季风诚恳地道谢。
“公子客气了。”素心微微一笑,笑容在跳动的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动人。她收拾好药箱,又起身去照顾其他受伤的墨家弟子。
季风望着素心忙碌的身影,心中百感交集。他想起了师父的遗言,想起了那枚诡异的玉佩,想起了墨家未卜的前途。愤怒、悲伤、迷茫、以及一丝丝因素心的存在而产生的温暖,在他心中交织翻腾。
他从怀中取出那枚冰凉的玉佩,借着火光仔细端详。玉佩上的几何纹路,繁复而精密,绝非寻常工匠所能雕刻。这种纹路,在墨家内部被称为“机语”,不同的组合代表着不同的含义,通常用于传递重要的秘密信息,或是作为高级墨者的身份标识。
这枚玉佩,究竟代表着什么?那个死去的秦军士兵,又是什么身份?
他又取出巨子临终前交给他的那卷竹简。竹简入手沉甸甸的,带着一丝淡淡的竹香和血腥气。他小心翼翼地解开系在竹简上的丝线,缓缓展开。
竹简之上,并非文字,而是一幅幅用极其精细的笔法绘制的机关图。这些机关图,有的他曾见过,是墨家一些高级的防御器械构造图,但更多的,却是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复杂机关,其结构之精巧,设计之诡异,远超他以往所学。
其中一幅图,描绘的是一种如同蜘蛛般的巨型机械,拥有八只可以灵活伸缩的金属巨足,腹部似乎可以容纳数人,前端则布满了各种攻击性的利刃和发射装置。图纸旁边,用极小的墨家秘字标注着“破阵子”三个字。
另一幅图,则像是一只巨大的金属飞鸟,拥有可以扇动的翅翼,尾部还有类似舵的结构,旁边标注着“云中君”。
这些……难道是墨家失传已久的攻伐利器?墨家不是主张“非攻”吗?为何巨子会留下这些充满杀伐之气的机关图?
季风越看越是心惊。这卷竹简,无疑是墨家最高等级的秘密,巨子将其托付给自己,其用意何在?仅仅是为了让自己传承这些技艺吗?还是……这些机关图与那“内有蛀虫”的警告,以及那枚玉佩之间,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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