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大营排查(上)(2/2)
“而且,问询他的人,理由充分,台阶刚刚也给了他,他无法拒绝,正好趁此,麻痹他,让他认为我们在给左威卫排除嫌疑,同样就是给他洗清嫌疑。”
正小声嘀咕着,一行人移步至早已准备好的偏帐。
这里比郭荣的中军帐要小很多,帐内已进行过简单的布置,陈设简单,当中设了主位和记录案,两侧各有几个座位。
楚潇潇和李宪坐在主位上,郭荣坐在楚潇潇下首的位置,面色非常平静,目光低垂,看不出其脸上的喜怒哀乐。
孙录事在一旁的记录案上摊开事先准备好的笔墨纸砚。
而魏铭臻则与平日不同,以往都是在李宪身后,此刻却站在了楚潇潇身侧稍后的位置,横刀出鞘三寸。
一双沉默的虎目死死盯着郭荣,全如一座不可撼动的山岳,在楚潇潇与郭荣二人中间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
“传,粮草辎重营校尉,赵通。”楚潇潇坐定后径直开口,没有丝毫的拖沓,声音在略显空旷的帐内回荡。
赵通很快便被金吾卫引了进来。
此人身高不算太高,有些大腹便便,就在帐外等候了不到一炷香时间,额头上就已遍布虚汗。
站在帐下,眼神左右飘忽,笑容将脸上的褶子都堆在了一起,一副圆滑世故的模样。
先后向李宪和郭荣行了礼,这才转向主位上的楚潇潇,露出一副平日里惯有的讨好笑容,非常恭敬地说道:“下官粮草辎重营校尉,见过楚大人,不知大人唤下官前来,所为何事?”
楚潇潇没有和他绕圈子,直接切入正题:“赵大人,你执掌大营粮草与辎重的转运分发,本使问你…凉州大营及其他各处军营中军马的草料从何处而来,经由何人接手检验?”
赵通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几圈,显然对此问题早有准备,抬手擦了擦脸上淌下的汗水,回答得顺利流畅,没有丝毫停顿。
“回大人的话,战马所食绝大部分草料皆由凉州营田署衙门统一征收调配,按季拨付,卑职麾下辎重营负责接收、核验数量、品类以及查验拨付文书是否合制,旅帅和队正验看无误后,由营田署押送之人签字画押,再由卑职入库登记,后根据各营需求分发…”
“大部分?依着赵大人的话,还有一批草料是从外面来的?”楚潇潇的反应何其灵敏,当下便捕捉到他话中含糊不清的地方。
而赵通也绝非庸碌之辈,只是略微停顿了片刻,而后给出了解释。
“大人有所不知,各营军马时常均有折损,各营均会报送近三个月折损的战马情况,随后由韩副将统一签收,报知大将军,大将军再出具文书,卑职再去周边马场进行索要,这些新补入的战马,第一年的草料均有马场提供精料,只需在卑职这里报备登记即可,流程与寻常无异。”
他的一番回答真可谓是滴水不漏,将自己可能存在的责任撇得干干净净。
草料是来自营田署和马场的,自己这边没有采购的权利,同时这两个衙门送来草料,自己也只是对其进行核验数量和品类,并不涉及草料的质量。
郭荣在一旁满意地点了点头,原本还低垂的双目缓缓抬起,眼神中闪着异常的自信,脸上的表情也不由得有些放松。
楚潇潇一如既往地沉静,眼睛死死盯着赵通,似乎要把他看穿一般,寸息之后,忽然抛出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问题。
“日前,山丹军马场一批品相皆属上乘的大宛驹,接连出现中毒的症状,经查验,与它们平时所食用的草料有关,此事…赵大人可曾听闻?”
赵通脸上那副谄媚的笑容骤然凝固,猛地一下抬起头,张大了嘴巴,满脸惶恐,眼中尽是惊讶的神色,声音也比刚刚提高了几分。
“什么?竟有此事?卑职…卑职实在是不知情啊…山丹军马场的草料与卑职这里一样,都是由营田署统一拨付的,可凉州大营与马场属于两个衙门管辖,卑职怎会知晓其中经过…”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袖子再次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浑身有些发颤,“而且,卑职的辎重营一直以来都在循规蹈矩,按文书接收,一切正常,最近也没有接到山丹马场关于草料有异样的消息,卑职实在不知,还望大人明察。”
说罢,便深深鞠了一躬,拱了拱手,只不过在头低下去的瞬间,眼神下意识地飞速向郭荣端坐的方向瞄了一眼。
而郭荣脸上却未见任何表情,只是大摇大摆地坐在那里,双手在椅子的扶手上有意无意地摩挲着,好像对这一切并不感兴趣。
但楚潇潇还是将赵通这一闪而逝的眼神看在了眼里,用余光瞥了一眼郭荣,见其没有什么反应,便不再理会,继续追问:“最近的一批草料是什么时候送到大营的?”
赵通眼睛看向帐顶,牙齿紧咬下唇,作思考状,半晌才回道:“应是两个半月之前…六月二十五…对,就是六月二十五。”
“时隔两月,赵大人还对此记忆犹新,看来郭将军手下强将如云,绝非是坊间传言。”
楚潇潇步步紧逼,就是抓住赵通言语中可能存在的漏洞,通过观察其面部表情变化,发现蛛丝马迹。
“大人谬赞了…”那赵通连忙拱手,“只是上次的草料乃是凉州营田署孙健孙大人亲自护送而来,故而印象深刻,并无其他。”
孙健?
楚潇潇微微皱眉,这个名字已经是第二次听到了。
上次听到还是在山丹马场那些大宛驹毒发身亡之时,由陈望说,而今看来,这个孙健倒是嫌疑很大,三个月前送往山丹的草料和两个半月前送到这里的都是他。
想到这里,楚潇潇接着追问道:“在接收这批草料时,可曾发现任何不同寻常之处?”
“大人所指不同寻常是…?”赵通不明就里,开口反问道。
“草料的气味,色泽,或是掺杂了其他非草料之物…”楚潇潇眼神一凝,紧紧盯着赵通的反应。
赵通把头摇的像拨浪鼓一样,信誓旦旦说道:
“没有,绝对没有…军营中鲜有新鲜草料,都是晾晒好的干草,与往常并无异样,楚大人,您也知道,大营每批草料动辄上万石,若是有心人将微量的毒物混入其中,我等…我等实在是难以察觉啊…”
他说的是涕泗横流,直接跪倒在地,俯首扣头,“如果当真这批草料有问题,一定…一定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或…或是有人蓄意陷害,与卑职无关啊,还请大人明察。”
说罢,直接磕头如捣蒜,邦邦邦在地上猛磕,所回答话语却将自己摘了个干干净净,片叶不沾身,还提到了“某个环节”和“他人陷害”,试图将水搅的更浑一些。
楚潇潇当然明白,即便再追问下去,这个赵通也只会重复这套说辞,或者拉更多人下水,这样只会让整个案件更加扑朔迷离。
于是淡淡道:“好了,本使明白了,定会查明缘由,你且下去吧。”
赵通如蒙大赦,连忙又磕了两个响头,这才退了出去,连出帐的背影都透着终于松了一口气的意味。
“传下一个…”楚潇潇捏了捏自己的鼻骨,让自己短暂的休息片刻。
紧接着,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年轻将领大步流星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倨傲,对着郭荣和李宪还算规矩地行了个礼。
轮到楚潇潇时,则明显带着敷衍的意思,“末将郭戎川,见过勘验使大人…”
手随意地抱了抱拳,摇晃了两下便放了下去,看都没看楚潇潇一眼。
而楚潇潇则直接无视了他傲慢的态度,看向郭荣,给这位大将军,也是给帐下站立的郭戎川讲述了在“野狼坳”中遇袭的全过程。
而后单刀直入,几乎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
“郭校尉不愧是左威卫军中年轻军官的翘楚,本使问你,在‘野狼坳’中行刺王爷与本使的杀手,训练有素,配合默契,绝非乌合之众,你既执掌郭大将军的亲兵营,想来自然身手不凡…”
楚潇潇手中把玩着桌上的令箭,饶有兴致地询问他的意见。
“从你的角度来看,一般这样的杀手,出刀必然直奔核心之人,能在短时间内冲破折冲府兵和金吾卫的防御,可有边军痕迹?或者说,你手下的亲兵营在日常操练中,有无类似的路数?”
郭戎川闻言,嘴角浮起一抹讥讽的笑容:“楚大人,您一介女流自然不懂军中之事,这话问得当真有些外行…”
楚潇潇倒也没有恼,反而笑着问道:“郭校尉此话怎讲,愿闻其详。”
“亲兵营的职责在平日是守护中军大帐,战时护卫在大将军左右,讲究的是寸步不离,以命相护…”
郭戎川以一种非常不耐烦的语气解释着:“您刚刚说的‘野狼坳’的贼人,那是凉州刺史府和凉州卫的事情,与我们左威卫何干,对于那等藏头露尾的鼠辈所用路数,末将怎会知晓…”
他顿了顿,忽地语气加重了几分,带着一种挑衅的意味。
“至于边军痕迹?哼哼…我左威卫将士,个个忠心耿耿,戍守边疆,保家卫国,楚大人难道仅凭贼人所使用出的一些伎俩便妄加猜测,将这等恶行与边军挂钩,若是传扬出去,岂不是让麾下儿郎心寒,末将斗胆,请楚大人慎言!”
这话已经是相当不客气了,甚至直接就是明目张胆的指责,帐内的气氛瞬间骤降。
李宪挑了挑眉,没有说话,只是好整以暇地看着郭荣。
郭荣眉头紧锁,自知在王爷面前失了礼数,脸上有些挂不住,沉声喝道:“戎川,不得放肆!楚大人乃是朝廷命官,奉旨查案,代天牧狩,例行问询而已,你岂可如此无状,出去自领四十军棍。”
郭戎川对郭荣还是尚有几分畏惧,悻悻地闭上了嘴,但脸上依旧满是不服,梗着脖子站在那里,以一种挑衅的眼神看着楚潇潇。
楚潇潇并未因他的顶撞而动怒,语气依旧平稳,“郭校尉,只需回答本使的问题即可,无需妄加揣测,既然你言称不合,那便罢了,退下吧。”
郭戎川冷哼一声,抱了抱拳,转身大步离开,身上铠甲的甲叶哗啦作响,掀开帐帘的时候险些将其扯了下来,到处透着不满。
“本将治下不严,亲兵营冲撞了楚大人,还请楚大人见谅。”郭荣急忙站起身对着李宪和楚潇潇恭敬地行了礼。
李宪“哼”了一声,随意说了一句,“大将军的部下当真威风啊!”
直接将郭荣吓出一身冷汗,急忙单膝跪地,身上甲胄“哗啦啦”响着,“请王爷息怒,请楚大人宽恕…”
“罢了,郭将军…”却是楚潇潇开口了,“军营儿郎自有一些脾气性格,都可以理解,本使没有那么小的肚量,与大将军无关…”
郭荣这才缓缓坐在椅子上,眼底闪过一丝厉色,得罪楚潇潇不怕,毕竟她只是个区区从八品的文官,又是一介女流,自然无事。
而对面的寿春王可不一样,那是皇帝最疼爱的孙子,一旦惹恼了这位爷,只怕郭戎川的头已经在辕门上挂着了。
“传下一个…”楚潇潇并未因刚刚这一切而扰乱心神,十分平静地说道。
伴随着魏铭臻高呼一声,帐外掀帘走进一个皮肤黝黑,神色严肃,标标准准的西北边军之人,行礼也是一丝不苟,极为恭敬。
“末将步兵营校尉,武璋,见过王爷,郭将军,楚大人…”
“武校尉,步兵营平日里负责的区域是哪里?”楚潇潇换了个角度询问。
武璋闻言一愣,显然没有想到这位勘验使要询问这个问题,沉吟片刻后,抱拳回道:
“启禀大人,步兵营在平日里主要是负责大营外围的巡逻警戒及大将军交代的部分区域巡防任务。”
楚潇潇颔首,“本使问你,近期,营区周边,或者大营内部,可否发现异常情况?”
武璋站的笔直,声音洪亮,带着西北汉子的粗犷,“回大人的话,卑职每日按例派遣三个小队巡营,固定岗哨亦六个时辰轮值,并未发现任何异常情况。”
他的话干脆利落,看似将楚潇潇的问题回答了,但内容空泛不说,甚至有些驴唇不对马嘴。
楚潇潇当即追问道:“那营中的兵士呢?近期可有人员出现行为异常的情况,亦或是…有没有兵士逃离军营或凉州附近人士回家探亲的情况?”
武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斩钉截铁地回答:“大人,卑职以项上人头担保,绝无此事…营中将士皆恪尽职守,并无行为异常者,且兵士请假、轮休皆有记录在案,条陈全部符合军规。”
“那么…”楚潇潇目光微沉,又换了一个方向,“近几个月来,大营范围内,或者步兵营巡防的区域中,可曾拘押过形迹可疑之人?或者,是否有无军籍,却持有特殊凭证得以频繁出入大营者?”
武璋的眼神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随即恢复古井无波,回答却有些迅速:
“大营守卫森严,往来皆需勘验身份文书与鱼符,卑职所部一旦发现无凭证或形迹可疑者,一律按律盘查记录在册,截至目前,册上并无特殊记录,至于大人方才所言持有特殊凭证频繁出入者…”
他略微停顿,语气毫无波澜,“若非持有大将军手令和夏官正式行文,皆不能随意出入…末将并未接到此类通知,也未有明确发现。”
他的回答将一切都归结于军中规章,楚潇潇知道再问下去,也无济于事,便不再多言。
“本使知道了,武校尉下去吧。”她摆了摆手,淡淡地说道。
武璋恭敬地行了个礼后,转身走向了帐门。
就在他即将掀帘而出的时候,脚步却忽地顿了一下,背对着众人,似乎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深呼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沉声补充了一句:
“不过…卑职倒想到一件事,几日前确有一支小队持刘别将手令深夜出营,言称执行紧急军务,至今未归,按例,此类短期外派任务,归期不会超过十日。”
说完,他不再停留,径直掀帘而出。
帐内陷入了一片短暂的寂静。
武璋临走前这看似不经意的一句话,却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瞬间溅起了片片涟漪。
“几日前”、“持刘别将手令”、“深夜出营”、“至今未归”、“超期未返”…
这几个关键词组合在一起,指向性已然明确,楚潇潇与李宪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光亮。
但同时,余光也明显感觉到郭荣的表情有些不自然,面露凶光,狠狠地盯着武璋出帐的背影。
她当下察觉不对劲,这件事,只怕郭荣是知情的,甚至有可能就是他授意的。
缓缓吸了一口气,这才对着魏铭臻吩咐道:
“传,左威卫别将——刘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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