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大营排查(下)(1/2)
帐中炭火烧的正旺,通红的木炭琵琶作响。
楚潇潇面上不露分毫,继续沿着最开始的思路询问道:
“斥候深入险地,传递消息,确认彼此身份乃是关键,关乎生死,亦关乎情报真伪,昔日楚都督在时,听闻其斥候营有一整套独特的信息传递和确认身份之方法,不仅严谨周密,而且形式多样,经常亦有多重确认之秘法,以确保情报不被敌人截获或冒充,不知这些旧例,如今可还在沿用否?”
这个问题,似乎触及到了内心中某些已经尘封已久的记忆。
沈括猛地抬起头,看了楚潇潇一眼,眼神中迅速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眼前这位身着深青色官服,身姿挺拔坐在主位上,面容沉静,眼神凌厉的年轻女官,那张脸…明明是非常陌生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官威。
可…可不知为何,那眉宇间的神态,还有那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眸中射出的两道目光,竟让他感觉到一种模糊的熟悉感。
好像是在哪里见过…
不!
不对!
不仅仅是见过…
那种感觉,这个眼神,更像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时常感受到的一种…神态…
他一时怔在了当场,竟忘了立刻回话。
这短暂的沉默在帐中显得格外突兀,安静的连掉根针都能听到声音。
“嗯?沈校尉…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楚潇潇发出一个轻声的疑问,将这份紧张的沉寂瞬间打破。
她自然注意到了沈括片刻内的失神,心中不由得一紧。
他…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
沈括猛然间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急忙看向四周,发现并未有人注意到他刚刚异常的反应,这才稍松一口气。
但随即他又垂下了眼帘,掩去某种的惊疑之色,重新摆出一副似乎不愿意提及此事,只不过碍于钦差面子不得不说的姿态。
“大人明鉴,楚都督当年确曾立下严规,除了狼烟讯号、飞鸽传书这等寻常手段,还有诸如特定的鸟鸣接头、密文书写、玉璧怀信等特殊手段,部分仍在沿用…”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带着几分无奈,“但有些…因时移世易,也已做了部分调整。”
他的回答十分谨慎,虽言明改变,但并未详述具体有哪些调整。
心神明显无法集中在问答之上,楚潇潇身上那股莫名的熟悉感,在他心底萦绕,久久盘旋不去。
然而,楚潇潇在这一问一答的过程中注意到,当沈括提及“楚都督”三个字的时候,坐在一旁的郭荣,端茶的右手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虽然很快便恢复了自然,但那瞬间的停顿并未逃过她这双敏锐的眼睛。
韩猛更是下意识地挺直了脊梁,眼神缓缓从魏铭臻身上移到了面前的郭荣,似乎在征求他的指令。
“调整亦是常理,毕竟兵无常势,边关战局稍纵即逝,一直固守原有的方法,自然不可能在瞬息万变的时局中灵活展开…”楚潇潇点头以示理解,但开口的话锋却不着痕迹地一转,指向了更深处。
“除了这些传递情报讯息的方法,本使亦曾翻阅过些许旧档,卷宗中每每提及边军作战,尤其是常常需要孤身犯险,乃至改换装束深入敌后的这一类斥候或暗探,为了在混乱中或必要时确认彼此身份,保证情报的准确性,同时也为了万一发生意外,家人和同袍能够认出自己,似乎…会在身上留下一些不易察觉的标志?”
她的一番话轻缓而柔声,却像一把钥匙,试图撬开这道尘封了十年之久的大门。
此言一出,帐内陷入了一片短暂的寂静。
沈括闻言瞬间僵在了那里,瞪着一对充满诧异的眼睛缓缓看向楚潇潇。
脸上尽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他不明白这位看着十分年轻的大理寺女官,为何会对斥候营这些近乎隐秘的旧规如此了解?
这些情形,甚至连当年同属凉州卫军中的同僚都不甚清楚。
方才说的“翻阅旧档”…可据他所知,此乃为楚雄都督独创,除凉州卫之外,朝廷没有任何一支军队也推行此法。
并且,楚都督也并未将此事上报朝廷知晓,所以…朝廷九寺五监的卷宗中是绝不会出现这类记载的。
她…她说话时的那种不紧不慢的语调,问话的方式,甚至表情、动作、咬字的重音…这种熟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李宪这时也放下了一直在手中把玩的玉佩,双眸中露出了一抹了然的神色,但他并未表现出来,只是将目光不停地在楚潇潇和沈括之间逡巡。
郭荣的眉头微微蹙起,嘴唇动了两下,似乎想打断两人之间的问询。
但当看到李宪那两道不善的目光后,最终只是默默地将茶盏端起,呷了一口茶水,眼神在火盆的映衬下晦暗不明,看不出情绪的波动。
至于魏铭臻和韩猛,两人则依旧保持着剑拔弩张的气势,丝毫没有因为楚潇潇这一番话而干扰。
沈括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放在膝盖上的一双饱经沧桑的大手紧紧攥着,汗珠从鬓角缓缓滑落,似乎一直在内心中挣扎。
而楚潇潇此刻脸上十分平静,默默地等待着沈括的回应,但心脏却兀地砰砰直跳。
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对外掩饰的平静之下,是如何的波涛汹涌。
她几乎能预感到沈括即将说出的答案…与自己所知,心中所想,差别无二。
那答案将是对她之前所有对本案推测的关键印证,甚至是确凿证据。
最终,沈括深吸一口气,声音压得非常低,“大人所言不虚…”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楚潇潇能感觉的到他心中那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似是这番话在心中憋闷了许久,也似是为楚都督和当年的同袍正名。
“楚都督当年…为以防万一,确实曾定下了规矩…”
他顿了顿,牙齿紧紧咬着下嘴唇,仿佛下定了莫大的决心,目光再次看向楚潇潇那张熟悉又陌生的清冷面容,试图从上面找到更多佐证,来证明自己心中的想法。
他缓缓张口,似在回忆当年楚雄都督的口吻,
“凡我凉州卫斥候营正式入籍者,皆需…需在左腿小腿外侧,烙上一个印记,此印记终身不褪,这便是诸位今后身份的象征,也是你们踏入敌营后,相互辨识的证据…”
“什么印记?可否为本使形容一下?”楚潇潇出言追问道,声音虽然平稳,但是藏在袖中的手指却已悄然握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只有掌心中传来阵阵刺痛,才能让她保持绝对的清醒。
现在的她,不能流露出半分的不对劲,旁边那一双老谋深算的目光一直在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沈括仰着头,目光直视楚潇潇,好像要通过这一个最后的答案,确认什么。
他就这样一直盯着主位,一字一顿地缓缓说道:“一…尊…虎…头…”
果然不出所料!
虎头这两个字从沈括嘴里说出的时候,犹如一道惊雷,在楚潇潇的脑海中炸响开来。
所有的线索在此刻汇集到了一个点。
“野狼坳”那具杀手尸体的左腿上,那一片在阳光照射和平视尸体皮肤的角度观察下发现的区域,上面模糊却依稀可以辨认出某种轮廓的淡白色烙印,正是虎头!
那些训练有素,手段狠辣,身着赤红色夜行衣,形如鬼魅一般伏击她们的杀手,果然有凉州卫斥候营的人。
他们都是父亲当年倾注心血,耗费多年才组建起来,本该用于保家卫国的铁血精锐。
如今却成了那个所谓“血衣堂”的爪牙,成为了他们残害百姓,为了掩盖真相不惜刺杀朝廷命官的屠刀。
她的心中隐隐作痛,如此荒谬绝伦的事情,竟会出现在父亲当年的旧部身上。
身体开始慢慢颤抖,几乎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想要立刻冲下去抓住沈括的胳膊问他:
“沈叔叔,你看清楚,是我,我是潇潇,那个当年在校场抱在怀里的潇潇,父亲当年到底发现了什么?国荣又对他做了什么?为什么他一手带出来的兵,如今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死死咬住口腔内壁的肉,更重的痛感从口中传来,嘴里甚至已经可以尝到一丝淡淡的腥甜味。
这钻心的痛楚让她澎湃的心绪瞬间冷静了下来。
她不能,绝对不能。
此刻一旦相认,非但问不出真相,反而会立刻将沈括置于极度危险的境地,郭荣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知晓内情的“楚雄旧部”。
更甚者,极有可能会彻底打草惊蛇,让线索彻底断掉,甚至会让这头本就处于惊慌之下的猛兽萌生杀意,连同自己和李宪,一个都跑不了。
她强行将翻涌的情绪压回心底,脸上显出恰到好处的显出一副恍然的神色。
“虎头烙印?啧啧啧,果然构思巧妙,既不易被敌人发觉,又能在必要或紧急情况下快速辨认同袍,当真是个好办法…”
紧接着,她将话题转向了现在,“不过…沈校尉,此制,如今营中是否仍在沿用?”
沈括见楚潇潇听到这等隐秘之事后,并未表现出过度的震惊,也没有深究当年楚都督因何这样做,反而问起了现状。
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了下来,但眼神中那抹诧异和心中那股莫名的熟悉感却并未消散。
他缓缓摇了摇头,声音依旧干涩沙哑,“回大人的话,三年前此制便被大将军禁止了…现在身上还有烙印的,只剩下当年凉州卫的老人了。”
楚潇潇眉头一蹙,立即转头看向郭荣,“大将军,这等好的方式,为何选择废弃啊?”
郭荣手指轻轻地在桌面上敲击着,听到楚潇潇的问话,脸上露出一丝不屑的表情。
“楚大人有所不知,本将觉得此等方法对兵士身体伤害极大,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此行事,本将怎么和他们的父母交代啊。”
楚潇潇微微颔首,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个无关紧要的环节。
然而,沈括在一旁听着两人的对话,心中的疑团却越来越大。
这位勘验使大人在听到“虎头烙印”的时候反应太过于平静,平静的像是早就知道这个事情一样,这绝非常态。
而楚潇潇越对此事显得不在意,他便越坚信了自己心中的猜测。
这时,楚潇潇再度将视线转回到沈括身上,顺着刚刚的话题,语气平缓地问道:
“此类标识,从楚都督当年的考虑来说,确实有助于甄别,而郭大将军刚才的话也不无道理,毕竟大将军爱兵如子的名声,在洛阳也是坊间极为流传的。”
郭荣瞬间收起脸上那抹不屑,进而对着楚潇潇抱了抱拳,“楚大人此言当真是折煞本将了,愧不敢当…”
楚潇潇并未理会,而是继续询问:“说起这个来了,沈校尉,如今斥候营建制员额几何?”
她这个问题看似随意,目光也渐渐地落回到面前的长案之上,看似只是例行公事地了解了一番人员配置,不愿再抓着那可能引起某些人怀疑的“虎头”烙印细节不放。
郭荣一直在边品茶,边观察楚潇潇的表情,见其并未对那个烙印和当年楚雄之事感兴趣,眼中警惕的神色略微有些放松。
而沈括却因为这个问题,脸上浮现出一丝黯然神伤,默默地将头低了下去,不愿意让人看到他眸中的那抹痛惜。
那是一种触及心底伤疤的疼痛。
在他沉默的时间里,帐内只能听得见烛火轻微的噼啪声和几人压抑的呼吸声。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抬起眼,此刻的目光没有再看向楚潇潇,而是移向了并未注视着自己的郭荣和韩猛,沙哑的声音带着些许颤抖。
“回…回大人的话…斥候营…斥候营…如今…哎…已…已不足一百三十人了…”
说罢,将头垂的更低了,这个久经沙场的边军汉子,此刻身体剧烈抖动,显然这样的结果让他心痛难耐。
不足一百三十人!
这个答案,这个数字,也让楚潇潇的心犹如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猛然缩紧,胸脯剧烈起伏,让她感到有些呼吸不上来。
满满三百人的斥候营啊,那是父亲抽调军中精锐特意组建而成的,人人皆能以一当十。
组建之初,便让突厥闻风丧胆的铁血精锐和渗入敌后的鬼魅刀锋。
作为曾经凉州卫军中最锋利的刃,最警惕的眼,如今,竟凋零残破至此。
她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那消失的一百七十多人去了哪里?
是正常战损?
貌似有些说不过去,凉州近年虽有摩擦,何至于让最精锐的斥候营折损过半?
是被郭荣调往别处?
可究竟去往何处,需要用到一百多人的队伍?
还是…像“野狼坳”中的那些杀手一样,被挑选出来,训练成了只听命于黑暗的鬼魅爪牙。
甚至…其中不少已经在一次次见不得光的任务中被消耗…或…被灭口?
这些问题萦绕在她的脑海中,令她百思不得其解。
与她有同样疑惑的,还有身旁的李宪。
此刻也是呼吸略显急促,显然,他也已经意识到了这个数字背后显露出来的巨大问题,那绝不仅仅是寻常战斗中该有的兵力损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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