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凉州刺史(2/2)
还不等她多想,那位“盛长史”缓缓站起身,对着自己和李宪这边,规规矩矩行了一礼,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声音略带沙哑,“下官…凉州长史盛祎,见过寿春王殿下,见过楚大人…”
此刻,他才算正式表明了身份。
楚潇潇微微颔首,算是回了礼,但所有的重心却依旧锁定在元振威身上,继续向他施压:
“孙康之死,暂且不论,可那些军马,吃了混有毒草的草料,毒发身亡,就在你这凉州地界上,元大人,你这父母官,营田署又在你的管辖范围内,事先就一点风声都未曾听闻?还是说…听到了,不敢管?或者…”
她顿了顿,故意压低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元大人珍惜自己头上这顶乌纱,不想管…”
楚潇潇这一番话可谓非常之重,几乎就是指着他的鼻子骂其渎职,玩忽懈怠,甚至字里行间隐隐暗示其与毒杀军马和孙康之事息息相关,与贼人同流合污。
“殿下…楚大人…冤枉啊,下官冤枉…下官对天发誓,在您二位告知此事之前,绝不知情…甚至没有听到一丁点的风吹草动…”
元振威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也顾不得地上碎裂的瓷片和茶水,声音中带着哭腔,颤颤巍巍地道:
“山丹军马场隶属太仆寺…其…草料供给…一…一向由营田署负责…而押运护卫之事…则亦由营田署的卫队或凉州卫承担…下…下官这刺史府…实…实在是难以插手其中细节…而…而凉州卫乃边军序列…更是…更是…”
他涕泗横流,一个劲诉说着自己的无奈,脸上湿漉漉的,一时间分不清究竟是因紧张而冷汗直流,还是因眼泪而淹没了面容。
但那一双眼睛却不断地向着盛祎的方向瞥去,其内里的暗示意味极其明显。
“哦?难以插手?”楚潇潇看到了他的小动作,但没有戳破他,扬着下巴冷冰冰地说道:
“营田署虽为司农寺在地方的衙门,然其官吏任免,日常政务,仍归属于各地州府衙门,你身为凉州刺史,营田署在你眼皮下能将带有毒草的草料送入山丹,你就一点都没有发现?”
话音刚落,赫然转身,朝廷钦差的威严跃然于面庞之上,言辞犀利。
“再说那凉州卫,驻守西北,本为内防,与刺史府素来相互协作,共同维持地方,保靖安民,你轻描淡写一句‘难以插手’,便能将辖境内军马被害,朝廷命官横死之重大干系,推脱的一干二净…元刺史,元大人,你头上这顶乌纱,是不是戴的太轻松了,想让它挪挪地了?”
她的话像一条沾了水的皮鞭,一下一下抽打在元振威的心上。
元振威伏在地上,将脸紧紧地贴在地上,身体颤抖不已,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发出一声声“呜呜”的响动。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盛祎开口了。
他并未看向趴在地上的元振威,而是对着楚潇潇和李宪,再次躬身抱拳,语气依旧十分平静,似乎在说一件极为常见的事情。
“楚大人息怒,刺史大人所言,虽有不尽人意之处,但却也是实情…”
此言一出,楚潇潇侧过头看着他,想听听这位凉州长史的高见,便说道:“盛长史请明言…”
“大人,凉州地处边陲,情况也极为复杂,刺史府,凉州卫,左威卫,太仆寺,鸿胪寺,东官,朝廷各衙门在此都有隶属,因此职权划分亦界限分明,方才您说到营田署的事情,虽然营田署在凉州府衙的管辖范围内,但内里的情形尽皆都由司农寺负责,刺史府无权也不便过度干预,一般的问询协助尚可,插手过多,只怕朝中那些官员们向麟台参一本,刺史大人就不会在此地接受您和王爷的问话了,此乃朝廷体制所限,非刺史大人一人之过也。”
他的这番话,看似在为元振威开罪,实则将全部的责任都推给了“朝廷体制”使然,轻描淡写便将刺史府的失察之罪化解于无形中。
楚潇潇盯着盛祎那双深邃的眼眸,忽地笑了一声,“盛长史倒是熟知朝廷法度,那么,若依长史之见,此番军马被毒杀,孙康大人惨死,以及那在凉州地界上异常活跃,拥有边军制式兵刃的所谓‘血衣堂’的杀手组织,又该由谁来管?”
她适时地将“血衣堂”这个新的问题抛了出来,“莫非…这凉州已成了法外之地,不是我大周的府衙了吗?还是说,这个组织已经非常庞大了,大到让刺史府一众僚属都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其烧杀劫掠,肆意残害百姓了呢?”
元振威在听到“血衣堂”三个字的时候,原本紧贴在地砖上的脸猛地抬起,脸上血色尽褪,苍白如纸,眼中充满了恐惧,好像听到了什么要命的东西。
盛祎的眼皮也是微不可察地轻轻跳动了一下,眼珠左右快速转动,虽然幅度很小,动作很快,但还是让一直盯着他的楚潇潇发现了这一个非常细小的动作。
但楚潇潇并未点破他,而是就这样一直看着,试图从他脸上再找出一些较大的破绽。
刚才那一丁点的动作,已经让楚潇潇明白,这个凉州长史,是知道“血衣堂”的,而且极有可能和这个组织还有点什么关系,否则以他表现出来的镇静,不会有这么样失神的间隙。
只见盛祎沉默了片刻,眉头微微蹙起,目光再看向楚潇潇和李宪的时候,眼神中流露着惊诧。
“楚大人言重了,不过…你刚才说的这个‘血衣堂’,是个什么组织啊,下官也确实是首次听闻这个名号,下官刚刚便已说明,凉州边陲之地,各方势力在此盘踞,许是有一些不法之徒假冒官军,为非作歹,故意败坏边军的名声,亦未可知啊,我凉州各州县衙署一定命府兵加紧巡查,定会竭力肃清匪患,安稳百姓,绝不让这等猖獗的贼人肆意妄为,还望楚大人稍给些时日。”
他再一次将问题推在了“某些不法之徒”和“匪患”的头上,从而避开了楚潇潇对“血衣堂”背后势力的推敲。
“首次听闻…呵呵…”还不等楚潇潇反驳,李宪在一旁发出一声冷哼,猛地一拍桌子,豁然起身,原本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他作为皇室贵胄的威严与滔天的怒意。
“本王与楚大人月前在洛水河畔遇袭,就是这个组织…几日前在山丹被人趁夜刺杀,也是这个组织…在“野狼坳”被上百名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杀手围攻,若非凉州折冲府的将士们拼死相护,只怕我们就要死在那山坳中了,还是那个组织…此番死里逃生,楚大人左臂上的伤口尚未完全恢复,这都是铁证…”
他越说怒气越盛,竟直接一巴掌将桌上的茶盏拍飞,白瓷的杯盏重重撞在厅内的柱子上,破碎成一地的瓷片,茶水飞溅,却难压他心头的怒火。
“你堂堂凉州长史,掌管一州文书机要,竟然告诉我,你对这股能在你眼皮底下调动如此人数的‘匪类’,首次听闻?你是觉得本王和楚大人在说谎,还是你这长史做得太失职?”
说罢,怒气冲冲瞪着他,太阳穴上的青筋暴起,双手死死攥着,只怕盛祎再多说一句,李宪的拳头就要打在他的脸上了。
魏铭臻见状,按在刀柄上的手不由得紧了几分,目光犀利地看着盛祎,只要王爷一声令下,他马上可以刀出鞘,一刀劈死他。
然而,面对李宪的雷霆之怒,盛祎却依旧保持着自己惯有的平静。
他再次恭恭敬敬地拱了拱手,语气甚至都没有一丝一毫的起伏,缓缓说道:
“殿下息怒,下官绝无质疑殿下和楚大人的意思,只是下官职责所在,确实没有接到过任何关于这个所谓‘血衣堂’的任何消息,衙门中这么多官吏皆可证明…许是的问题…”
他不紧不慢,有条不紊地解释着,“既然殿下提及此组织,下官回去后立即展开严查,若真的发现是姑息。”
他这番解释可谓滴水不漏,承认可能是由于自己的疏漏或己的责任,反而应了下来。
但也同时表达了要严惩不贷的态度,不只是“血衣堂”的杀手们,还有自己衙门下的官吏。
这两方面的话都说到了,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也让人找不到一丝破绽。
楚潇潇起身,在李宪的后腰上戳了戳,她心中知晓,即便再问下去,从这只老狐狸嘴里也撬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盛祎的沉稳与元振威的慌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更显得此人深不可测,也更加坚定了她心中对于盛祎和这件事的关联。
从目前的情形来看,盛祎此人背后代表的力量,与那“血衣堂”,与郭荣,应该都是同一势力,这个案子…愈发的超越了预期的想象。
她缓缓从李宪身后走出,不再看还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元振威,也不再与盛祎进行毫无意义的较量,直接以勘验使的身份下达命令:
“既然元刺史与盛长史对此间的情形或是不知,或是不便多言,那本使也不再多问,与王爷自行查访便是…”
此话一出,她明显感觉到盛祎平静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放松的神情,而元振威也渐渐停止了颤抖的身躯,深呼吸了几口气。
她见状,接着说道:“山丹军马场的所有草料皆由营田署供给,明日,还请元刺史妥善安排,本官要与王爷一道前往营田署查看,毒草来源,必须查清,也为了你凉州合众僚属能免于追责,还希望你们二人鼎力相助,不然,本使定将你们这等渎职姑息之罪报上麟台,请狄阁老定夺。”
元振威如同听到了特赦一般,重重地磕了几个头,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爬起来,连声应道:
“是是是,下官明日一早便安排,亲自陪同大人和殿下前往营田署,营田使孙健…乃孙康胞兄,或许多少知道些马场的事务,对其弟孙康的事情亦应知晓不少,大人可向他询问。”
“嗯?孙康的胞兄?”楚潇潇眉头一蹙,这条消息,倒是让她心中微动,难怪孙康不会在运送来的草料中细细检查,原来还有这一层关系。
“是啊,怎么?大人不知道?孙康大人与孙健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元振威满脸疑惑地看着楚潇潇。
“这样啊…本使查案一路来到凉州,对此间一些情形还不甚了解,元刺史可否详细为本使和王爷说一下孙健这个人…”
楚潇潇眼中精光一闪,她可不愿意轻易放过这条新掌握的线索,便向元振威说道。
李宪闻言也饶有兴致地重新坐回座位上,将头枕在双臂上,“是啊,元刺史,你就说一说吧,本王对此颇有兴趣,还想听一听,今天这一路上太乏了,正好说出来也供本王解解闷。”
元振威心中叫苦不迭,本来只有楚潇潇问的话,他还能想个理由搪塞推脱过去,现在寿春王出声了,却不敢不答。
他偷偷看了一眼垂下眼眸的盛祎,见对方依旧是那一副木头的样子,只得硬着头皮开口:“可…王爷,下官乃是一年前才调任凉州的,对孙健大人也不是特别了解…只怕…”
不等他说完,楚潇潇却已出声:“无妨,元刺史只需将你知道的说出即可,本使也只是想多了解一下,明日见了孙大人也好有话说…”
“是…”
随后元振威简单命人处理了一下地上的杯盏碎片,而后又给几人重新端上来新茶后,这才坐在椅子上缓缓说道。
“孙健此人,年近四旬,洛阳人士,其门第并非显赫,但从其祖父开始,便一直在司农寺任职,略有些人脉和根基…而孙健,早年间以其父荫,入司农寺永昌署任主簿,因其精于算计,通晓农事,尤其对仓廪收支,田亩产出等账目极为熟悉,升至正七品下的永丰仓监…”
楚潇潇静静地听着,手指下意识地在茶盏边缘轻轻掠过。
司农寺主管仓廪、苑囿、屯田等事,看似不如六部显要,实则掌管着庞大的物资与田产,油水之丰厚,满朝皆知。
虽是沾其父荫入司农寺,但能在其中站稳脚跟并执掌一方粮仓事宜,也绝非等闲之辈。
元振威偷偷瞧了眼楚潇潇和李宪的脸色,见两人没有打断的意思,便继续往下说道:
“十年前…”他说到这里,稍稍有些停顿,回想着卷宗上关于孙健的确切记载,“对,就是十年前,左威卫大将军郭荣奉旨镇守凉州,总揽凉州军务后不久,孙健便由司农寺永丰仓监的位子上,调任凉州担任营田使…”
十年前…
左威卫大将军郭荣到任后不久…
楚潇潇心头一震,又是郭荣,此事又与他有关。
李宪闻言也是瞬间直起了身子,眼中精光一闪,目光缓缓地看向楚潇潇。
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后,楚潇潇这才问道:“元刺史可知,此调动是出于何故?是孙健主动要求,还是朝廷安排,或者…是什么人在背后…”
她语气中的试探意味十分明显,神都洛阳,自是皇帝迁都之后的中心,繁华富庶,司农寺在京城的几个仓廪和屯田更是众所周知的“肥缺”。
而凉州虽是西北重镇,但地处边关,环境艰苦,即便营田署掌握军屯、牧草等事宜,油水也不少,但总归比起洛阳的安逸,这里对大多数人来说,吸引力还是差一些。
除非…这里有更大的利益可图。
元振威脸上露出一丝为难的表情,斟酌许久后,才缓缓开口:
“关于这个…下官那时还未到任,对此中内情并不十分清楚,不过,据后来翻阅凉州衙署主事官吏的卷宗,孙健此次调任,是因其精通屯田事务,凉州地处前线,屯兵十几万,粮草供给乃是重中之重,急需朝廷派人从中周旋…”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低了些,“楚大人也知道,司农寺本身就是个‘肥缺’,而十几万大军在这里,每年的消耗也是一个天文数字,这其中…一旦有人动动心思,其获利只怕比在神都…”
他的话停的恰到好处,没有把话说透,但意思却表达的十分明确,这或许就是孙健“甘愿”前来凉州的真正原因。
楚潇潇与李宪对视一眼,两人的眼神几乎同时一凝,马上想到了其中的关键。
孙健在郭荣到任后不久便调来凉州,这时间点未免有些太过巧合了。
是郭荣需要一个人帮其掌握凉州的军需命脉?
还是孙健背后另有其人,将其安排到凉州,也为了在军需上动点手脚,配合某个更大的阴谋?
而其弟孙康,以太仆寺少卿之位,屈尊来山丹军马场做个监牧使,原先想来未免有些大材小用。
如今再一看,周明轩破译的“突厥密文”中,明确提到“血衣堂”在边境走私军械,马匹,甚至少量的粮草,这些线索在不经意间连成了一条线。
凉州大营有军械,这兄弟二人,一个执掌粮草,一个执掌马匹,正好构成了“突厥密文”中边关走私的完整链条。
“哼…”这时的李宪突然冷哼一声,“有倒是‘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啊!”
楚潇潇没有接话,但心中已然明了,他自然也是想到了这条走私线之间的关系。
这个十年前从洛阳调来的营田使,应该就是揭开凉州军马走私一案,乃至摸出背后那个更大阴谋的关键所在。
想到这里,她缓缓站起身,“元刺史,明日一早,随本使和王爷,咱们去见一见这位孙大人。”
“下官明白…一定当安排妥当。”元振威连忙躬身应下。
楚潇潇不再多言,与李宪一同走出花厅。
门外朔风依旧,她站在院中深吸一口充满寒意的空气,抬头望着漆黑如墨的夜空。
隐隐感觉到前方的迷雾,似乎因为孙健这个名字的出现,而被掀开了一角,露出了其后更加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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