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探查屯田(2/2)
“楚大人请说,下官定如实相告。”孙健弓着身子,恭敬道。
“营田署供给山丹军马场的草料,从选种,到种植,再到收割,最后送达马场,具体的流程是怎么样的?中间的环节都由谁负责?”
面对楚潇潇如此的询问,孙健显然早有准备,十分流畅地回应道:“回楚大人的话,整个流程完全是按照朝廷制度进行的,颇为严谨。”
他的脸上十分平静,没有一丝一毫的磕巴:“首先,由署内专司农事的典事,主簿们负责不同田垄上的栽种及日常管护,待到作物成熟准备收割时,会征调附近屯田的府兵或雇佣周围村镇的农户进行,由现场监督的主事负责记录收割数量…”
口干舌燥的他吞了几口口水后,接着说道:“收割后的牧草,需在打谷场进行充分晾晒,去除水分,防止霉变,此环节亦有署内主事或主簿负责…干燥后的苜蓿按要求百束一捆,扎好方才可以送入草料房,由库吏清点登记,确保每一捆干草数量,质量上都合规,而后在卷宗上记录,以备查询。”
楚潇潇点点头,没有说话,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待山丹军马场按季前来提取草料时,下官或署丞会签发调拨文书,草料房这边再根据文书中所出具的数量,清点后出库,出库前,马场负责对接的官吏还会再有一次查验,确保草料干燥、无杂物…”
顿了顿后,他继续说道:“最后,由凉州卫或刺史府派出的兵士、衙役,或由署内军屯的驻守兵士负责押运,直至安全送达山丹,与马场的监牧使及其属官进行最后一次核验,核验无误,双方在文书上签字画押,留存归档…整个过程,不可能出现一丁点纰漏,皆有记录可查,望楚大人和寿春王殿下明察。”
“也就是说…草料离开营田署的时候,是双方都确认无误后的?”楚潇潇追问道。
“正是…”孙健无论是脸上的神情,还有语气,均斩钉截铁,十分肯定,“下官愿以项上人头担保,出自营田署三处军屯的草料,绝对没有问题,每一捆草都经过了多重查验,且画押为证,一旦哪个环节疏忽了,当场便能找到相应的人问罪。”
楚潇潇目光犀利地看着他,发现他的双眸中并未有波动,明显这番话说得属实,但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如果双方派出对接的官吏本身就有问题,这种事情自然无人会查验,也不会出问题。
白纸黑字…有时候也不是可以绝对相信。
“那为何…本使在山丹军马场的草料库和甲字号马厩中,在那些大宛驹的食槽里,发现了草料中混入的一种毒草?并且,经过本使和王爷的亲自验看,确认已有部分军马因食用此类毒草,导致体弱,肠胃不良,不饮不食,直至毒发身亡。”
果然,此话一出,孙健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瞳孔猛地一缩,虽然极力维持自己表面的稳定,但微微发抖的指尖和颤动的嘴唇,以及瞬间绷紧的身体,还是将自己内心的震动显露出来。
他下意识地舔了舔有些发干泛白的嘴唇,声音略有些提高,义正言辞地说道:“绝无可能,大人明鉴,此事一定有误会,凉州营田署绝不敢做出这等祸国殃民的事情,一定…一定是有人陷害,草料在从署内离开的时候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若依大人所言,定…定是途中出现了岔子。”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已有些颤抖,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一旁的元振威,又飞快地望向站在元振威身后的盛祎,想让他们两位帮自己解释一下。
“途中?”楚潇潇自然是明白他的小心思,没有给他机会,也没有给元振威和盛祎开口的时机,步步紧逼。
“孙大人的意思是…凉州卫的兵士?还是元刺史派出的刺史府衙役做的手脚…亦或者,是草料运抵山丹军马场,双方互换文书之后,被人做了手脚?”
“这…大人…下官…下官可不敢妄加揣测…”
孙健额头上冷汗密布,语气也有些支支吾吾,“或许…或许是押运途中,休息的当口,被人趁机塞了进去?也或是马场那边…混入了野地里生长的毒草?”
他的牙齿紧紧咬着嘴唇,眉头皱在一起,眼珠子乱动,似乎在脑海中想着如何将自己的责任推卸出去。
“楚大人,王爷,您二位也都知道,陇右之地,戈壁众多,难免有些毒草混杂,或许是在晾晒时,堆放时,运输中…这些都有可能混入…对…一定是这样…大人,一定是这样…”
他越说心中越觉得这个理由可行,语气也重新变得流畅了起来。
楚潇潇看着他极力推诿,顾左右而言他的模样,心中冷笑,她不再与他绕圈子,直接将一个重磅消息抛了出来,击溃他的心理防线。
她向前迈了一小步,渐渐逼近孙健,目光冷冷地盯着他,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钦差威严:
“孙大人,你口口声声说营田署的草料绝无问题,将责任推在押运兵士和马场身上,甚至还说什么宵小所为,那么,本官问你…你的胞弟,山丹军马场的监牧使,太仆寺少卿,孙康孙大人,在军马中毒案发后两日,被人以‘龟兹断肠草’毒死在自己的房间中,并且,现场被精心伪装成自尽的假象,难道…这件事也是孙康孙大人自己的问题吗?”
此言一出,犹如晴空霹雳在孙健的心头炸响。
他整个人猛地一震,脸上的血色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小脸煞白,眼睛瞪得溜圆,瞳孔因极度惊骇而收缩,嘴巴微微张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中“嗬嗬嗬”的响着。
突然一下,眼前一黑,直接向后倒去,若非魏铭臻反应快,一把将他的身体撑住,他的头部就磕在田垄之上了。
楚潇潇一直在旁边看着,孙健脸上的表情和听到这个消息后的一系列反应,绝非是伪装,而是彻彻底底的震惊,和猝不及防听到这个消息后的难以置信。
“你…你说…说什么?他…他…他…死了?被…毒死的?”
半晌,孙健才从口中吐出几个字,声音嘶哑,眸中满是不相信,身体抖动如筛。
“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楚大人,您一定是在骗我是不是,不可能的…前几日我还收到他的书信…”
他就那样呆愣在原地,一直摇着头,整个人像被抽了魂一样,十分木讷,眼神中也没有了刚见面时的那种圆滑世故,只剩下对胞弟暴毙而亡的不可置信。
楚潇潇缓缓点了点头,孙健又将目光移向李宪,想从王爷这里得到不一样的答案。
谁知李宪朝前走了几步,拍了拍他的肩膀,良久才说出一句:“孙大人,节哀。”
这句话一出,孙健彻底崩溃,双腿瞬间发软,即便有魏铭臻的搀扶,还是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双手抱着头,身体发出剧烈地颤抖。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抬起头,双眼中布满了血丝,眼眶泛红,眸中蒙上了一层晶莹的水雾,一股巨大的悲痛和愤怒从心底翻涌上来,瞬间淹没了最初的震惊,同时也淹没了他仅剩的一点理智。
“是谁?楚大人,王爷,你们告诉我是谁?是谁如此歹毒,害我弟弟?”
他的双手紧紧握成拳头,指甲深深嵌入肉中,极度悲愤之下,他失控一般冲向楚潇潇,就在几乎快要抓住楚潇潇官袍下摆的时候,被魏铭臻挡在身前。
“是谁?究竟是谁?”他怒吼着,目光扫向周围站立的人,眼泪从眼角缓缓滑落。
然而,就在孙健这种剧烈的情绪波动中,楚潇潇清晰地看到,他看向众人的眼神中,只是寻求一个不同的答案,想听到有人说出这件事是假的。
唯有在看向盛祎的时候,眼神出现了明显的变化,从最初的惊恐,难以置信,变为了瞬间的愤怒,最后双眼中只剩下无尽的绝望。
楚潇潇的心猛地一沉。
这个盛祎,究竟是什么人?
前有元振威身为一州刺史,四品封疆大吏,在他面前却显得畏首畏尾,眼神躲闪,平常询问中竟还要看他眼色,生怕说错一个字。
今有孙健作为凉州营田使,在得知亲弟惨死的惊天噩耗时,眼神连续变化,愤怒中还包含着对这位盛长史近乎本能的恐惧,和隐约透出的一种不信任,似乎在质问盛祎,他弟弟究竟是因何而死。
从这两人一前一后的反应来看,绝对不正常。
整个凉州官场,似乎存在着某种不同寻常的关系,以这位凉州长史为核心的权力中心。
元振威和孙健,以目前的情况来看,似乎都受制于他,或者说…是受制于他背后所代表的某种势力。
楚潇潇的思绪飞快转动,回忆起自己来到凉州时的情形。
在山丹马场,先是军马被毒杀,而后便是监牧使孙康离奇死亡,死因正是与父亲,与洛阳发现的那几具骸骨一样,中“龟兹断肠草”而亡。
而其他的官吏,除了主簿陈望,在这样的高压之下隐晦暗示孙康可能涉及“某些不寻常的交易”外,从马医刘三到典厩署令周奎,再到太仆寺丞郑远,哪一个不是言辞闪烁,尽自己最大可能,极力将事情往“意外”、“疏忽”上引导,似乎背后有人将他们统一了口径。
他们在害怕什么?
又在隐瞒什么?
紧接着是凉州大营,左威卫大将军郭荣,手握十万大军的边军统帅,面对她与李宪的质询,表面配合,回答滴水不漏。
而他麾下的亲信将领,粮草辎重营的赵通,别将刘长河,副将韩猛,每一个人都众口一词,将凉州大营可能存在的纰漏推卸的一干二净,无懈可击。
郭荣甚至能将与“野狼坳”那些杀手有关联的斥候,解释为马匪贼人,或是突厥前锋,而且孙康死亡的当天晚上,那支不知去向何处的小队,竟也能轻描淡写地掠过。
这份沉稳和心性,绝非是一个三十刚出头就做到正三品大将军的年轻将领该有的,反倒像是背后有什么人在不停的指导,并且通知他该如何应对。
然后便是昨夜的凉州刺史府衙,堂堂的一州刺史,面对自己这个钦差的询问竟显得那般底气不足,言辞躲闪不说,还不断强调营田署、凉州卫不归他直管,将责任推诿出去。
更让楚潇潇不能理解的是,为何他说话时眼睛总是不自觉地看向盛祎,还带着某种请示的意味。
一个刺史,竟然还需要看长史的脸色行事?
这样的情况,放在大周任何一个州县署衙内估计都是非常诡谲的事情,这已经完全违背了官场的常理。
除非…盛祎代表的,是连元振威都绝对无法抗衡的力量,让他不得不趋炎附势,以求自保。
一条条线索,一个个画面,此刻在脑海中疯狂交织在一起,慢慢融合。
山丹马场…
凉州大营…
凉州刺史府…
营田署…
九寺五监…六部…十六卫…
还有一个立场不明朗的魏铭臻…
这些分布在凉州,归属于不同衙署的关键人物,他们的反应,他们的态度,看似独立却又隐隐相连的线索…
楚潇潇的后背顷刻间便窜上一股寒意,直直蹿入骨头缝隙中,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和李宪要面对的,可能不仅仅是一两个勾结外敌,贪墨军饷,或者和朝堂有所瓜葛的官员,而是一张早已编织好,足以笼罩整个陇右道乃至整个西北地区军政民生的巨大网络。
凉州大大小小的官员,有一个算一个,基本上都是这张网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且几乎每一个关键环节,都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牢牢按住,试图通过这种方式阻挡自己查下去的脚步。
现在基本上可以确定的是孙健孙康兄弟两个是这张网上关键的两处,一个掌握粮草,一个掌握战马,而郭荣则是这两个关键的汇合之处,无论是谁,自始至终也都是围绕边军展开的。
那么盛祎呢?
这个始终沉默,却能让刺史低头,让营田使恐惧的凉州长史,又在这张网上处于一个什么样的位置呢?
他是否认识左威卫大将军郭荣?
他们之间,又存在着什么样的特殊关系?
他究竟是郭荣在安插凉州刺史府衙中的眼线,还是郭荣控制凉州府衙僚属的代言人?
亦或是…背后那个庞大势力直接派遣到这里,用来掌控西北这张巨网的核心棋子?
那么“突厥密文”中所提到的“军械走私”又和他有什么样的关系呢?
他们背后的势力究竟是哪一方…太子?梁王?
但无论是哪种可能,情况都比她最初的预想还要严峻十倍,甚至百倍。
她猛然回想起狄公临行前的提醒——“凉州局势复杂,非一桩骸骨案那么简单,暗中有势力交错”。
如今看来,这盛祎,恐怕就是这交错势力中极为关键的角色,他就像是一条潜在凉州这汪浑水下的毒蛇,表面上不露声色,却可能随时露出水面,向自己发出致命一击。
孙康的死,山丹马场的毒杀军马案,洛阳骸骨尚未解开的谜团,以及这凉州官场上的诡谲云涌…似乎都有一条若隐若现的线,在将他们每一个人都紧紧连在一起,指向更深,更黑暗的地方。
而盛祎…或许就是扯出这条线的关键。
此时的楚潇潇明白,她和李宪,现在并非仅仅是在追查一桩骸骨案,而是在试图撬动一个深深扎根于凉州并蔓延至整个西北,甚至朝堂之上的势力庞大的集团。
那么…这个背后的庞大势力,接下来,会做些什么,又会对自己和李宪怎么样?
楚潇潇强行按捺住心中不断翻涌的波澜,面上依旧保持着以往的平静与沉稳。
但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压力,正如山岳一般向自己重重压来。
与此同时,一股更强烈的不屈斗志也在心中燃起…这一切,绝对不能因此而掩盖,这件事也不会就此而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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