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花萼未归(2/2)
沈清禾终于松手,鸟笼被火掀翻,最后一枝忍冬跌入火里,花枝先被烤得卷曲,随即“啪”一声,花苞炸开,花粉被热浪扬成一片极细的金雾——金雾与黄火相交,竟发出淡淡苦香,像七年前济南府清晨,父亲端给她的第一碗豆汁,碗底沉着两朵忍冬,一朵白,一朵黄,白的是她,黄的是哥哥,两朵一起入口,苦得她直皱眉,父亲却笑:“苦尽,花就开了。”
此刻,花终于在火里开了,她却再也找不到那只递碗的手。
苏砚舟拖她,发弦在两人腕间绷得笔直,弦心嵌着最后一粒铜铃碎片,碎片割皮,血沿弦走,像给火场加一条细细的红线,红线尽头,是防爆门侧壁的维修竖井——井窄,仅容一人,井壁铸铁,被火烤得发红,像一条竖起来的炉条。
他先推她入井,自己回身,折扇展开,扇面最后半瓣墨梅被火风撕下,梅瓣飘向火场深处,正落在“甲零七”玻璃缸碎片上,碎片沾血,血里映出三十六个童体最后的侧影——影被火拉长,像三十六柄小伞,终于找到回家的风。
折扇“咔”地合拢,扇骨刃片弹回,苏砚舟反手,把整柄扇掷向火心——扇在空中裂开,七枚刃片四散,像七只夜枭,各自寻敌,最后一枚,正中那条“凵”形缺口的主梁,梁断,火塌,整座仓库发出“轰”地一声闷咳,像巨鳗终于被自己的火噎死。
竖井尽头,是防爆门顶。
井口被潮水压得半开,浪头每扑一次,铁盖便“咣当”一声,像给谁送葬的锣。
沈清禾先爬出,膝行在门顶铁甲,赤足被盐屑割得血痕交错,却顾不上疼,回身,拉苏砚舟——拉空。
发弦在两人掌心里断,断口整齐,像被火一刀裁断,裁断处,连着最后一粒铜铃碎片,碎片沾两人的血,像一枚被岁月磨薄的月,终于裂开。
井内,火浪已追至井底,把竖井烤成一根倒插的烟囱,苏砚舟半身尚在井内,抬头,对她笑——笑极淡,像雪夜灯花最后那一爆,随即暗了。
他抬手,把断弦缠回自己腕,缠得极紧,像缠住一段即将溃散的姻缘。
然后,他掌心向下,对她轻轻一推——推得极轻,却推得她连退三步,第三步,足跟已抵门沿,浪头打来,她仰面跌入潮中,入水前最后一眼,看见他折身,迎向火舌,背影像一柄终于合鞘的刃,鞘是火,刃是夜,合得无声,也合得——永诀。
海水正涨,浪头如墙,墙里却开一条暗缝。
沈清禾被暗缝吞进去,像被一页湿书合起,书页外,火声、爆声、梁塌声,一并隔绝,只剩心跳,在她自己耳里,鼓成一面独行的更漏。
暗渠尽头,姊妹船灯火再燃,却只燃一半——灯罩用白报纸糊里,光被字痕割得支离破碎,像提前撒好的纸钱,却迟迟等不到送葬的人。
沈清墨立在船尾,手里攥那根断弦,弦心铜铃碎片刺进掌纹,血沿指缝滴落,落地却无声,被船板瞬间吸尽,像一条不肯回头的河,终于找到入海口。
他抬眼,看暗渠口——那里,水先黑,后红,再后,泛起一层极细的金粉,金粉是忍冬花粉,是火里余生,也是某人最后的遗嘱。
金粉浮在水面,迟迟不落,像替谁守灵,又像替谁指路——路指北,指旧京,指花萼,指一句未说完的:“月落无声,花萼未归,毒尽,刃藏,人间——尚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