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搬不动(2/2)
“吵架能勒出印子?”四叔的声音发飘,“这明明是……”他没说下去,但我们都明白他想说什么——像被人活活勒死的。
我妈突然哭出声:“他前几天说,脚手架的螺丝松了,他跟工头说了好几次,工头骂他多管闲事……他说要是出事,第一个砸的就是他……”
她的话像块石头扔进水里,屋里的人都愣住了。我想起我哥出事前一天给我打的电话,他的声音很疲惫,说工地上的安全绳都是破的,他心里不踏实。“要是我走了,”他当时还笑着说,“你记得帮我去要工资,那是给妈买按摩椅的钱。”
当时只当是玩笑,现在想来,那句话像句谶语。
“再试试。”爸深吸一口气,他从墙角抄起把铁锹,把木柄塞进冰棺底下,“用撬的!”
五个男人再次发力,铁锹柄弯成了弧形,发出“咯吱”的哀鸣。我哥的身子终于被撬起来了一寸,可就在这时,冰棺里突然传出“咔哒”一声,像骨头断裂的声音。
“啊!”爸突然惨叫一声,猛地松开手,铁锹“哐当”掉在地上。他的胳膊上赫然出现五个青紫色的指印,深深陷进肉里,像被铁钳夹过。“他抓我!”爸指着冰棺,眼睛瞪得溜圆,“他的手抓着我!”
所有人都吓得后退了几步。瘦脸司机的脸白得像纸,他连连摆手:“不搬了!这活儿我接不了!你们另请高明!”他转身就往门外跑,连车钥匙都差点掉在地上。
“不能走!”爸抓住他的胳膊,手劲大得吓人,“今天必须送走!不然……”他没说下去,但眼神里的恐惧像要溢出来。
僵持到傍晚,太阳把西边的云染成了血红色。老支书拄着枣木拐杖来了,拐杖头包着块铁皮,在地上戳出“笃笃”的响。他进门没看我们,径直走到冰棺前,盯着里面的血看了半天。
“他不是不想走,”老支书突然开口,声音洪亮,震得屋里的灰尘都在飘,“是有话没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包,打开,里面是叠黄纸,“把工资条给我。”
我赶紧从抽屉里翻出我哥的工资条,皱巴巴的,上面的字迹被汗水浸得模糊。老支书拿着工资条,对着冰棺念:“欠你的三万二,村里明天就派人和你媳妇去要,少一分都不行。脚手架的事,我已经报给安检局了,他们明天就去查,该坐牢的坐牢,该赔钱的赔钱。”
他把工资条和黄纸一起点燃,火苗窜得老高,纸灰打着旋往冰棺里钻。“你听见了就点点头,”老支书对着冰棺说,“别惦记了,家里有我们呢。”
就在这时,冰棺里传出“咔哒”一声轻响。我们看见我哥攥着的拳头松开了,手指伸直,搭在胸口。后脑勺的血不再流了,鼻孔里的血也凝住了,像两朵干了的花。
“再试试。”老支书说。
五个男人再次伸手。这次,我哥的身子轻得像片叶子,轻轻松松就被抬了出来,放进了纸棺。爸的手还在抖,但这次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别的——他摸到我哥的口袋里有个硬东西,掏出来一看,是颗用红绳系着的平安扣,是去年我妈给他求的,他一直戴在脖子上,不知什么时候放进了口袋。
纸棺被抬上车时,夕阳正好落在红漆上,把棺材染成了金红色。瘦脸司机不敢再坐驾驶室,非要跟我们挤在后面的车厢里,手里还攥着把剪刀,手心全是汗。
“你们说,他刚才是不是真的在抓我?”爸突然开口,声音在颠簸的车厢里发飘。他的胳膊上,那五个指印已经变成了深紫色,像嵌在肉里的宝石。
“是他有话想跟你说。”老支书叹了口气,他的拐杖靠在纸棺旁,“人走得冤,心里有气,就沉得抬不动。你答应了他的事,可得做到。”
车开到火葬场时,天已经黑了。烟囱里的黑烟在夜色里格外显眼,像条黑色的蛇钻进云里。工作人员接过纸棺时,突然“咦”了一声:“这棺材怎么湿了?”
我们低头一看,纸棺的底部渗出了血,顺着地面往四周蔓延,在水泥地上画出弯弯曲曲的线,像在写字。
“快烧!”爸突然喊道,声音里带着哭腔,“赶紧烧了!”
纸棺被推进焚化炉时,我看见棺盖的缝隙里,渗出的血慢慢聚成了个模糊的形状——像个“谢”字。
等待骨灰的时候,我们坐在休息室里。老支书出去打了个电话,回来时说,安检局的人已经去工地了,脚手架确实有问题,工头被带走了。“工资的事,他们老板说明天就打过来。”
我妈抱着我哥的遗物哭,里面有件洗得发白的工装,口袋里揣着张揉皱的超市小票,上面是他昨天买的降压药,还没拆封。“他总说自己年轻,不用吃药……”
骨灰出来时,是装在一个黑色的坛子里的。工作人员说,烧得很干净,就是有点沉。爸抱着坛子,手轻轻晃了晃,里面传出“沙沙”的响,像有沙子在动。
回村的路上,车里很安静。爸突然说:“刚才在焚化炉前,我好像听见他笑了。”
没人说话,但我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因为我也听见了,很轻,像风吹过树叶的声音,带着点释然。
处理完后事的第二天,我哥的工资到账了,三万二,一分不少。我妈用这笔钱买了个按摩椅,放在客厅里,每次坐上去,都会说:“你哥买的,就是舒服。”
工头后来被判了刑,因为重大责任事故罪。听说他在牢里总说胡话,说夜里有个满身是血的人站在他床前,问他“为什么不加固脚手架”。
我哥的坟前种了棵松树,是我亲手栽的。每次去上坟,我都会带上他爱吃的锅巴,放在墓碑前。风吹过松树,“沙沙”响,像他在跟我说话。
有天夜里,我梦见我哥了。他穿着干净的衣服,笑着说:“我现在轻快了,能跑得动了。”他的身后,有片金灿灿的光,像夕阳落在工地上的样子。
醒来时,窗外的月光很亮,照在我哥的遗像上。照片里的他笑着,露出两颗小虎牙,一点都不像那个在冰棺里流着血、抬不动的人。
我知道,他终于放下了。那些沉甸甸的重量,那些流不完的血,不过是他想告诉我们——他有多在乎这个家,有多不甘心就这么走了。
现在每次下雨,我还是会想起那个六月的晚上。想起冰棺里不断流出的血,想起五个男人都抬不动的重量,想起血里那个模糊的“谢”字。
那不是恐怖,是一个男人用最后的力气,在说他有多爱我们。
风吹过坟头的草,“沙沙”响,像他在哼歌。我知道,他在那边一定很轻快,再也不用扛着那么多心事,再也不用流那么多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