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章 鬼才的“剧本”,一网打尽的“邀请函”(2/2)
阙门那支笔果然应了。他把两句“请百姓旁听问法”“请三司同验”写在墙上,用明矾水写,等露才能显。他还写了一小句给自己:“写字的人不入台,站台下看风。”他写完笑了一下——他给自己也发了一封“邀请函”。
申时,三处同时起。
宣德殿南廊,“问法”之席沿着柱阵排开,席前放着小木牌:粮、医、学、路。尚书台诸曹持十条而坐,百姓先排队,先问“米价”,再问“看病”,再问“教坊”,再问“修路”。每一问都有吏员当场答:哪条规、哪条罚、哪条用度、哪日开工。人群本能地往有“答”的地方聚,声音不大,心气却稳。曹操迟了半步至,立在“路”的席后,听了两句“桥梁修缮”的条目,才开口:“九锡再议;法先行。今日不决,三日后再问。”此“拒”,说得正,连杠上挑眼的人也没挑出茬。
城东小坛,太常的礼乐试仪浩浩,一箫一鼓一舞一献,节奏按昨夜观星台的“风拍”。乐声最盛之处,曹操从侧道过,未进正中,只在边上停了一停,低声一句:“礼不可夺人心;法不可赶人心。”司礼立刻按下“过音”,乐势收摄半寸,听者心头的那一丝焦躁也收了。杨彪看在眼里,心里说了一句“度”,像给自己上一剂镇心药。
少府东库,“官器揭签”。九锡九物样式一件件摆在案上:车马之制、冕服之制、乐器鼓面、朱户斧钺、弓矢秬鬯、赤舄履形。每一件前面都立着一块小札:“归司”“用则”“止则”。曹操至,点头“允”:“器归官,责归执事。”人群里有人低语:“丞相要受九锡了?”旁边立刻有人答:“九锡是‘责’。”那人“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他只是多看了两眼那块写着“止则”的小札,心里忽然安了一寸——止则像匾额上的字,写给“位”,不是写给“人”。
与此同时,太史局、太常、尚书三方按剧本在观星台“同验”;阙门那支笔把“请百姓旁听问法”的字写得更稳——等露,字现,众自来。
三处同时,剧本的“逼问”开始显形。青函入杨府几家,绝大多数赶往“礼乐试仪”,其中两人中途停驻,转道去了“官器揭签”。阿芷沿线记下他们停顿的时刻,将其与封缄裂纹记在同一页。白函中的三位清贵分往南廊问法与观星台,唯独一人把函转给了一个同僚,同僚又转给一个文士,文士再转给一名不入流的小吏——裂到第二道。赤函中有两封在执金吾署内转了两手,才出门,封缄裂一,黏粉甜两处;黛函的一封被将作监的小匠搁在了灯旁,函角现灰;缟函的一封在殿中省手里遇水,水纹起,暗字显:不得入家庙。那小黄门心头一跳,却藏不住汗,函背甜出微香。
剧本第二折“借”字就位。阿芷递出手势,廷尉老吏点头:不动,只记。
正折第三场,“官器揭签”一开,人群的“看”自然而然落在案上。尚书礼曹当场宣:九锡九物入各司,以簿为凭。至“斧钺”处,程昱沉声问:“斧钺出入何限?”尚书刑曹答:“非军令无出;出则有案;有案则有责;责归执事。”书吏当场书,一笔一画,笔尾不抖。
就在人群的“看”往案上安的这一刻,剧本里的“眼睛”同时睁开:南廊的“问法”队伍里,一名带白函的清贵袖下起纹——遇汗;小坛的礼乐行到“角”,一名青函持者的袖角发亮——遇风;东库内,赤函持者的指背冒出一层甜香粉;将作监来的黛函持者的衣摆微微泛黄——遇油。阿芷轻抬手,四处的“看”都按下:记路,记停,不收人。
剧本正折第四场,“墙书广帖”开。阙门柱上,新的两个字现:请入“问法”。百姓流动起来,像水拐弯。人一多,眼睛就多。多了的眼里,既有好奇,也有羞愧。持红函的执金吾偏路欲走,被旁人问:“去看什么?”那人脸一红,不由自主地把手按在袖口,按在那一层甜香粉上。他忽然觉得这粉的香太冲了些,冲到让人心里发软。他转身,回南廊去排队问路。那一刻,他的脚步不急了,眼神也不快了。阿芷在远处轻轻点了点:一念已移。
**
收煞前的“暗折”,在宫里。缟函的三路——殿中省的小吏,西掖黄门,尚食局的女官——各在不同的门前遇水起纹,各自心惊。殿中省的小吏把函揉进袖里,汗越发多;黄门想起两夜前在太庙被扣住腕的一幕,手不由自主地抖;尚食局女官微微咬唇,她把函晾了一晾,晾干,再收进匣子。她不是没有心,她只是心里多了一句“不得入家庙”。她知道这四个字不是刺她,是救她。她把匣盖盖上,低低念了一句:“执事负土。”
郭嘉在丞相府的影里站了一刻,慢慢吐气。他知道缟函里那道水纹是在救人,不是在捉人。剧本里真正的“网”,也在这儿。
收煞——“函套函”。
黄昏前一刻,宣德殿南廊“问法”未散,太常小坛也未散,少府东库亦未散。鼓三声,尚书台吏员举起“官器揭签”的最后一面小札,宣读“止则”之后,一位司礼官请众移步宣德殿前。台阶上铺了长案,案上只放了一口小水钟,钟中清水一碗。郭嘉持笏而出,不登台,立在侧。他开口:“今日请诸位‘问法’,请诸位‘看礼’,请诸位‘看器’。现在,我请诸位‘看自己’。”
他抬手,示意贴身小吏把五色函请到台前——不是叫人交,是请“愿意者”走上来,把函角按入水钟一息。第一位走上来的是一名将作小匠,他手里是黛函,函角入水一息,水面淡黄一线,字现:“三年一复审。”小匠耳根一红,拱手退下。第二位是文士,白函角入水,纹起,字显:“不得入家庙。”他沉默良久,躬身:“受教。”第三位是执金吾的小校,赤函角入水,水面轻泛一层甜,他抬眼看郭嘉,郭嘉淡声道:“甜者不真;真者微苦。”小校脸更红:“诺。”他转身拔刀,鞘内刀光未出,刀背照水,自己的脸映在水里,不好看。他把刀按回,加入“问法”的队伍。
有人不上来。杨彪也不上来。他持的是青函。他心里看清了自己是被“请”来的,也看清了自己心向礼。他不愿入水,他不愿被人看。他只是默默立在台下,抬头看匾——“执事负土。”他心里有一丝小小的、几乎看不见的疼。那疼不是羞,是醒。他回望人群,忽然明白“请”的真正用意:让你自己看见自己。
董昭笑而不语,眉端却有一线凝。他手里无函。他不需要函,他自己就是一封邀。他在心里默默记下“函套函”的妙——“请”的背后是“教”,“网”的背后是“赦”。
廷尉的老吏与执金吾的人此时才从阴里走出,他们不押人,他们只在案侧放下两件东西:一只小袋白芍粉,一根细丝。老吏向众拱手:“今日皆有‘记路’,无‘押人’。明日廷尉开案,只问粉、问丝、问路,不问脸。”众人愕然,继而有人笑。那笑不是嘲,是松。
最后,一只缟函被轻轻放入水中。水面浮起极浅的一句——“执事负土”。递函者是尚食局女官。她安安静静地把函角浸了一息,抬眼看郭嘉。郭嘉微微一揖:“娘子守住了门。”她红了眼,低头退去。
“收煞。”郭嘉收笏,向三司一拱,“今日戏到这儿。明日‘九锡’再议,先问‘法’,再问‘礼’,末问‘锡’。”他顿了顿,补了句,“剧本写在纸上,心本写在身上。请诸位,先照照水。”
人群里有人真的俯身照了一下水。水里是一个疲惫、真诚、想活的人。他抬起头,笑了一下。那笑把他脸上多年的紧绷抹去一点。
散后,夜未至,风先过。阿芷把丝一根根从台边收下,捋直,吹气,听回音。吹到最后一根,她指腹停了一瞬——丝尾上那一点极细的黑,像昨夜留的,却比昨夜淡。她记在簿上:“黑淡一线。”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那些伸手的人在缩手;意味着那些想借风作乱的人在怕风。怕风不是弱,是懂。
阙门那支笔从阴里站出来,他看过了水钟,看过了五色函入水。他在墙上又写了一句,写得很慢:“请字在心。”写完,他把笔在掌心里转了一个圈,笑道:“鬼才写剧,我写注。注里只有一行——活人要赢死线。”
荀彧在廊下看完整场,背靠柱,咳了一声。他很少夸人,此刻却抬眼对郭嘉道:“此‘请’字,胜过十条中的三条。”他顿了顿,低声,“但后面更难。”
“是。”郭嘉点头,“明日‘九锡’,‘请’字用完,轮到‘止’字。‘止’在‘法’里,也在‘心’上。”
曹操并不留下话。他看了郭嘉一眼,那眼里一瞬间有一种很难形容的温——像从刀背上掸落的温。随后他转身,步子不快,手在袖里按了一下丝尾:丝不挣。他笑了一下:今天,城比昨日更稳一点。
夜来,太庙祧下仍稳,观星台的灯距被刻在石阶上,尚书台的“法度十条”左侧多了一条小栏:“问法簿”——今日四类问题的记录都在上面。少府东库的“官器揭签”上,最后一页被加印了一个小小的印:“三年一复审”。那印不是铁,是心。
郭嘉回到书房,药盏温着。他没急着喝。他把剧本的竹片一片片收好,每收一片,便在“度”旁又添一笔极细的“轻”。加到最后,他忽然停住,目光落在“收煞”那片竹上。他用指背轻轻敲了敲,敲出先丝后竹末骨的三个点。他笑了,笑得很淡:“明日,再请一次——请风按‘停’。”
阿芷端来淡汤:“主公,药轻。”
“好。”他端起,抿一口,苦味轻,甘在后。甘一至,胸口那只毒虫安安静静地缩回骨缝里。他把盏放下,提笔在许都新图旁边空白处写下四个字:“请、拒、允、止。”写完,他又在“止”的旁边加了一个极小的点,点得几乎看不见:“赦。”
“赦?”阿芷轻念。
“请你来,不一定抓你。有的人,只要你自己看到了水里的脸,刀便可不出鞘。”郭嘉道,“网一网打尽,不为杀,为‘示’;不为毁,为‘教’。”
风铃在窗外轻轻一叩,像对这四个字作了一个极轻的回应。丝先动,竹后鸣,末骨压低,像一口小鼎在火上吐出一口温热的气。许都在这一口气里稳住。百姓把五色“请”字各自放回心里,官把十条“法”各自抱回案上,刀把光收进鞘,风把乱带出城。至于明日的“九锡”,它仍是那根最后的稻草,压在秤心上。谁轻谁重,一按便见。
而“鬼才的剧本”,第一场收官。下一场的台词,不在纸上,在风里。风在谁手里?在“耳”里,在匾下,在每一封曾经入水的邀请函里——那条渐显的水纹,不会很快就淡去。它教人记住:受请之时,亦是自省之时。活人要赢死线,靠的从来不是一把刀,而是——一个“请”字下的“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