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你到底是谁的人(1/2)
刚刚入夜。
原本负责看守的锡克族卫兵已经被撤到了外围,取而代之的是总督府最信任的苏格兰卫队。
屋内,两盏煤气灯发出嘶嘶的轻响。
陈九坐在一张维多利亚式的高背椅上,静静地看着皮克林提供的一些杂文小说。
门被推开了。
没有通报,没有随从。
弗雷德里克·韦尔德爵士,这位上任以来就以强硬姿态应对一切的海峡殖民地总督,步伐沉重地走了进来,皮靴声音异常清晰。
华人护卫司司长威廉·皮克林紧随其后,手里提着一个沉重的公文包,脸色凝重。
韦尔德看起来比几天前疲惫了不少。他的制服领口微微敞开,罕见的有些失态。
他径直走到陈九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深深地陷进软垫里,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陈先生。”韦尔德的声音沙哑,
“外面的雨停了。但我听到了海啸的声音。”
陈九缓缓放下茶杯,
“总督阁下,那也许是丧钟。”
陈九抬起眼帘,目光如古井无波,“或许,也是自由贸易的挽歌。”
“少跟我谈自由贸易。”
韦尔德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银质烟盒,有些烦躁地抽出一根雪茄,却没有点燃,“你知道现在外面乱成什么样了吗?美国领事死了。死在荷兰人的炮火下。死在一艘没有搜出任何军火的商船上。尸体现在还躺在威廉一世号的冷库里。”
“这真是一个令人悲痛的消息。”
陈九的语气里听不出一丝波澜,“斯图德先生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外交官,更是一位致力推广农业技术的和平使者。他的死,是文明世界的耻辱。”
“够了!”韦尔德猛地将雪茄拍在桌子上,烟叶碎屑四溅,“这里没有记者,没有议员,只有你和我。陈兆荣,我们需要真诚的沟通。
你知不知道,就凭你现在这样毫不惊讶的态度,我直接就可以宣称是你策划主导了一切!”
“这是一个局。一个狠毒、精准、足以把整个南洋炸上天的局。利用了斯图德的贪婪,利用了美国人的傲慢,更利用了荷兰人的愚蠢。你用一条人命,换取了一张把荷兰人送上国际审判庭的门票。”
皮克林在一旁紧张地看着陈九,
陈九只是微微一笑,那笑容里莫名带着几分凉薄。
“总督阁下,您太高看我了。我只是一个被您软禁在这里的嫌疑人,连大门都迈不出去一步。我如何能指挥几百海里外的荷兰舰队开炮?又如何能让美国领事恰好在那艘船上?”
陈九身体前倾,目光直刺韦尔德的双眼,“这难道不是荷兰人长期以来在公海横行霸道、蔑视国际法、对盟友进行无差别攻击的必然结果吗?即使没有斯图德,也会有史密斯,会有琼斯。只要荷兰人还在试图用霸道的贸易封锁和海军舰队垄断海洋,这一天迟早会来。”
“至于我为什么不惊讶,很简单,我现在没有精力去思考这些事。”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还在想我在香港的家人,兄弟,我的商业公司。”
“被囚禁这么久,我已经对这些政治仇杀不感兴趣了。”
韦尔德盯着陈九看了足足一分钟。他在审视,在评估。
“陈,你或许理解或许不理解,你现在的资料摆在多少个外交官的桌子上,你很危险。”
“经此一事,你会永远活在监视于死亡的阴影之下,这已经不是你简单几句就可以化解了,政治,是多么肮脏的东西,你不会不清楚。”
“敢以一个商人的身份搅动地方局势,迟早死无全尸。你最好真的背后有一个强硬的买家支持。”
韦尔德终于开口,语气放缓,但眼神更加咄咄逼人,“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危险。你把那群自诩文明,却背地里搞种族屠杀的美国人拖下水了。现在,华盛顿的电报像雪片一样飞来。恐怕美国人的外交团已经准备起航。伦敦的外交部乱成了一锅粥。荷兰人……哼,斯雅各布总督估计正在写辞职报告。”
韦尔德话锋一转,“如果美国人介入,他们内部要是意见不统一,决心灭口,你会死得很惨。如果伦敦为了安抚荷兰,决定牺牲你这个替罪羊,你也会死。”
“所以我需要您,总督阁下。”
陈九并没有回避这个威胁,“就像您现在迫切需要我一样。”
韦尔德冷笑一声:“我需要你?我现在恨不得把你交给海牙的法庭。”
“不,您不会。”陈九摇了摇头,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如果您把我交出去,那就是承认了英国在监管上的无能,承认了海峡殖民地是反荷叛乱,走私军火的基地。更重要的是……您会失去唯一一个能控制住南洋华社这头猛兽的缰绳。”
“说说看。”韦尔德重新拿起一根雪茄,皮克林立刻上前为他点燃,“你打算怎么帮我收拾这个烂摊子?”
“首先,我们需要定义这次事件。”陈九伸手递出条件,“这不是阴谋,这是一次意外。是荷兰海军在极度紧张和误判下,对中立国商船进行的非法攻击。这个定性,必须死死咬住。只有这样,英国才能站在道德高地上,以仲裁者的身份介入,而不是同谋。”
“这点不需要你教。”韦尔德喷出一口烟雾,“伦敦已经在起草抗议照会了。”
“其次,关于那个所谓的华人海盗,幕后黑手。”陈九伸出第二根手指,“美国人现在很愤怒,他们需要发泄……我们需要让他们确认证据,这的确是荷兰殖民主义的野蛮行径呢?”
“你想让英国帮你在舆论上洗白?还是让荷兰人自己承认暴行?这可能吗?”
“是为了大英帝国的利益。”
陈九纠正道,“如果美国人认为兰芳可以发展成美国的潜在盟友,表面上宣称是反抗欧洲旧殖民势力的民主先锋,就像他们当年的独立战争一样……但实际上通过兰芳对南洋施加影响力,或者直接把兰芳作为自己的保护国。
总督阁下,您希望在您的北婆罗洲旁边,出现一个亲美的、由美国资本和军火武装起来的华人共和国吗?”
这句话说得非常直白,直指韦尔德的内心深处。
美国作为西方文化圈里的野蛮人和暴发户,跟他们从来尿不到一壶里去。
美国没有欧洲那种复杂的皇室联姻和密约网络,他们的外交往往受国内民粹情绪驱动,情绪上头了什么都能做的出来。
这也是他最担心的。如果陈九真的是美国的代理人,如果兰芳变成了美国的势力范围,那么大英帝国在马来群岛的霸权将永无宁日,他将面临和现在的荷兰总督一样的结局。
美国人确实没有像样的舰队,海军实力不值一提,但是他们要是发疯,
承认亚齐苏丹国(正在跟荷兰打仗)或者苏禄苏丹国(在菲律宾南部)为独立主权国家,承认兰芳。并与之建立外交关系,签订最惠国待遇条约。
一旦这种事发生,那么荷兰的封锁就变成了“侵略战争”,美国商船就可以合法地把军火卖给亚齐、兰芳等等。
这种先例一开,马来半岛那些表面臣服、内心不满的苏丹们也会蠢蠢欲动,找美国人寻求保护,就全乱套了。
他势必要被伦敦问责,结束自己的政治生涯,甚至下狱,作为国家罪人。
美国人胡搅蛮缠的能力,英国人早就领教过一次,在南北战争后他们成功起诉伦敦,因为英国建造的“阿拉巴马号”私掠船给北方造成了巨大损失,英国被迫赔偿了巨款1550万美元,天文数字。
作为新兴列强,上桌抢饭吃的本事已经炉火纯青了。
南洋是殖民地和君主制的天下(荷兰东印度、英国海峡殖民地、马来苏丹国)。美国代表的是反殖民和共和主义,他们喜欢标榜自己是反帝先锋。自己抢下了那么大一片土地,自然坚定反殖民了!
如果说自己和伦敦只是头疼,那荷兰人就是真的害怕。
美国是荷兰殖民地产品,苏门答腊烟草、爪哇咖啡、蔗糖的重要大宗买家。美国国会可以迅速通过法案,对来自荷属东印度的商品征收100%的惩罚性关税,或者直接禁运。
这会直接导致阿姆斯特丹的股市暴跌,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利润腰斩。
这对于现在已经财政几乎崩溃的荷兰来说,是灭顶之灾。如果真的崩溃,荷兰国内的反对党会立刻把内阁骂下台。
第二,美国军火商,温彻斯特、雷明顿正愁内战后的大批库存没处去。
如果美国人为了报复,开始向兰芳、亚齐、甚至爪哇的起义军大规模提供先进美式武器和军事顾问,那么荷兰人就彻底军事崩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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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韦尔德稍加思索,脸色越来越阴沉。
伦敦担心招来一个恶邻,自己担心刚上任就下台,荷兰人担心自己走上政权崩溃的道路。
而现在,这个南洋的局眼竟然分毫不差地落到了眼前这个被自己软禁了许久的男人身上,如此令人胆战心惊。
而此刻,他脸上依然是那种淡漠到让人烦躁恶心的表情,
“我可以向您保证,只要有我在一天,兰芳就绝不会成为美国的傀儡。”
“但是如果兰芳被国际孤立,彻底陷入绝境,我无法判断兰芳公司会彻底倒向哪一边。”
“我们都很清楚,现在的兰芳已经不是之前那个不断妥协求存,岌岌可危,随时会被荷兰人吞并的金矿公司。兰芳,现在是南洋华人的风向标。”
陈九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兰芳,本质上是一个公司政权。一个由华人经营的、商业化的、遵循契约精神的实体。我相信,兰芳推崇的不是美国的共和主义,而是大英帝国的自由贸易精神。”
“我们想要的是做生意,是卖煤炭,是种植园,是把我们的产品卖给新加坡,买进曼彻斯特的纺织品。他们不想输出革命,也不想挑战女王的权威。”
“除了这次外交事件的定义,”
“还有,把兰芳定义为一个商业实体,而不是叛乱政权。”陈九抛出了他的核心筹码,“这样,英国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与他们打交道,而不必背负外交包袱。”
韦尔德沉默了。他在权衡。
承认兰芳是商业实体,这在法理上是个巨大的突破。这意味着英国可以在事实上承认兰芳的存在,而不必在法理上得罪荷兰,还可以向美国人示好,以此作为外交筹码。
当然,只是法理上的不得罪。一旦海峡殖民地出面认可兰芳的贸易实体地位,几乎立刻是在南洋局势上站到了荷兰的对立面。
可惜,比起兰芳为了独立进行的反抗以及扩张,荷兰人一旦在南洋的控制权崩溃,暴露出的权利真空会更加可怕。
经营了几个世纪的平稳局面瞬间破碎,是忍下兰芳,开放贸易,还是看着荷兰人收缩地盘之后,俄国人,法国人,德国人,美国人一齐伸手?
法国正处于举国的殖民扩张狂热期,英国情报部门时刻盯着俄国海军的动向,生怕他们在南洋某个海岛建立加煤站,巡洋舰舰队会从海参崴或者其他地方冲出来,切断新加坡到香港的航线。
俾斯麦是个十足的野心家,并且德国商行的生意做的很大,新加坡有很多德国人。他们的商品物美价廉,正在挤压英国货的市场份额。
而他们对南洋的野心,将全盘落在这个自顾不暇的荷兰身上。
毕竟,这个信奉贸易垄断,霸占高利润产区,对商品征收重税的国家,招人厌烦已经不是十年八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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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个人可以接受这个定义,最终的定夺要上报伦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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