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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4章 龟甲之谶(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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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陈国宫廷那被华美诗篇、繁复礼仪、宏大乐章层层粉饰的表象之下,深海的汹涌暗流从未真正止息。当年陈厉公薨逝未久,其子年幼尚未能主政,遂由其弟妫林继位,是为陈庄公。庄公在位七年而卒,由其叔父、厉公的另一位兄弟妫杵臼即位,是为陈宣公。

岁月无情,宣公在位日久,渐入暮年,身体如同被掏空的老树,精力不济,性情也随之愈发阴沉难测。他晚年时,不知何故,骤然极度宠幸一位来自郑国的、年方二八的貌美嬖姬。此女不仅姿容绝艳,更兼有一副能融化寒冰的婉转歌喉和温软性情,被宣公视如心头至宝,视若神明,言听计从,百般迁就溺爱。嬖姬备受恩宠之后,诞下一子,取名妫款。自此,年迈昏聩的宣公眼中便再也容不下旁人,满心满眼都是这咿呀学语的幼童,视他如天上掉下的琼瑶美玉,生怕有丝毫闪失。而对早已立下多年、经过重重册封大典、行止端方稳重、深得部分老臣敬重的太子御寇,则日渐疏远冷淡,横竖看不顺眼。那双浑浊的眼睛中,以往对长子的期许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猜忌和日积月累的嫌恶。那深藏的易储之念,如同春日雨后潮湿墙角悄然滋生的霉斑,在嬖姬日夜依偎枕边的温香软语、精心编织的泪眼婆娑与看似“忧国忧子”的暗示之下,不断得到滋养、蔓延、疯长,最终如同藤蔓般彻底爬满了年迈君主那颗干瘪苍凉的心房,遮蔽了所有理性之明灯的光芒。

这一日,日头偏西,渐渐西沉的夕阳如同一口巨大的熔炉倾倒,将整片天空烧灼成骇人的赤红。那浓郁如血的残光泼洒在陈国宫阙巍峨的飞檐斗拱之上,将雕梁画栋的彩绘涂上刺目的金边;又投射在宫道之上铺就的巨大青砖地面,反射出诡异而粘稠的暗红光泽。空气里闷热得反常,浮动着一股凝滞的、令人喘不上气的燥郁气息,蝉鸣声在暮气中挣扎着,越发显得聒噪烦闷。宫苑里的花木,在这反常的光线下,也仿佛失去了生机,叶片微微卷曲蔫垂。

陈宣公独自坐在光线急速暗淡下来的寝殿深处——那间他最常与嬖姬厮磨的寝宫内室。几扇厚重的、雕着百兽纹样的楠木花窗被宫人紧紧关闭,隔绝了外面灼目的暮色,也阻断了所有可能窥探的视线。殿内没有点燃一盏灯烛,只有西窗缝隙中顽强钻进来的一缕最后血色的余晖,如同垂死挣扎的伤者吐出的气息,勉强勾勒出他蜷缩着佝偻脊背、倚靠在髹黑漆云纹凭几上的阴郁轮廓。满头花白枯槁的头发显得有些散乱,有几绺粘附在因汗湿而微凉的额角鬓边。深凹如同墓穴的眼窝里,浑浊得如同泥沼的眼珠,此刻正死死地、贪婪地盯着面前案几上摊开的一卷崭新的简牍。那是昨日太卜署最高长官太卜官,诚惶诚恐呈递上来的、对天象异变的吉凶阐释。

他枯槁的手指颤抖地抚摸着一个又一个用精美小篆书写的、模棱两可的句子:“荧惑守心,主储贰有眚……太白犯太微,不利东宫……彗孛侵紫宫分野,祸患萌芽于内庭……”这些艰深晦涩的卜辞,原本如同浮云流水,但此刻在宣公疑神疑鬼、几近狂乱的反复咀嚼下,字字句句都仿佛活了过来,扭曲变形,如同盘踞的毒蛇,张开了獠牙巨口!每一笔一划都化作了索命的信子,疯狂地暗示着:太子御寇的存在,就是一道横亘在幼子妫款福泽之上、阻隔在陈国万世基业道路上的巨大不祥阴影!是祸乱陈国、倾覆宗庙的根由孽障!

脑中剧烈地、疯狂地撕扯着!一边是宠姬昨夜那梨花带雨、凄美绝伦的泣诉:“君父……妾观太子,眉目生厉,常有不臣之色……妾身死不足惜,唯恐他日我儿款儿,襁褓中便要为人鱼肉!求君父念在母子骨肉之情……”她那柔弱无骨、依偎在自己胸膛上的曼妙身姿;那如带露海棠般惹人怜惜的娇容。另一边,是妫款方才还在眼前蹒跚学步,扑到他腿上,用奶声奶气的童音喊着“父父”,那粉嫩圆润、如同玉雪凝成的小脸儿上绽放的天真无邪的笑容……两个画面在他颅内激烈碰撞、轰鸣!

一股混杂着对无情岁月侵蚀、自己走向衰老的惊惶;对宠姬幼子刻骨铭心、近乎病态的怜爱;以及对太卜官所谓“天命昭示”的癫狂盲信而催生出的狠戾之气,如同地底积压千载的灼热岩浆,终于轰然冲破了他理智那早已脆弱不堪的岩层!一股狂暴的、毁灭一切的黑暗意志直冲头颅顶门!

“嗬……”喉间挤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哑低吼,如同野兽最后的咆哮!他猛地伸出一只青筋暴露、枯瘦如鹰爪的手,越过那摊开的竹简,狠狠抓向案头——那里稳稳放置着一枚长约尺余、宽约三寸、通体剔透无瑕、象征着陈国国君至高权威与天命神授的青玉大圭!这是开国君主所传之物,登基大典时由大宗伯亲自捧奉、刻有先王铭文的国之重器!他用尽全身残存的、被疯狂点燃的力气,将其高高举起,朝着面前冰冷坚硬的、铺着素色夔纹青铜板的殿内地板上,狠狠砸下!

“嘭——哐啷啷!!”

先是沉重玉器与坚硬金属碰撞发出的巨响,紧接着是玉石彻底碎裂迸飞时发出的、刺耳无比的爆裂声!那坚硬逾铁的国之重器断成数截,大的如拳,小的如豆,晶莹锋利的碎屑如同冰雹般向四周迸射!溅落在地,溅落在凭几,溅落在宣公自己的衣袍之上!

“来人!!”宣公的声音如同被砂纸磨砺过喉咙,嘶哑尖锐如同夜枭垂死啼鸣,每一个字都喷薄着浓重的铁锈血腥气!

“吱嘎——哐当!”

沉重的殿门被殿外早已守候多时的近卫猛地推开!腐朽的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尖锐呻吟!四名早已整装待命、身披暗紫色玄甲、脸部完全覆在冰冷甲胄之下只露出毫无情感双目的宫廷侍卫长,如鬼魅融入暗影般迅疾闪入殿内!沉重的铁靴踏在地板的玉石碎屑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四人齐刷刷单膝跪地,动作如同演练了千万遍般精准划一,冰冷的甲片撞击声铿锵沉闷,在这骤然被打破的死寂幽暗中,如同追魂索命的令牌敲击声!

宣公布满猩红血丝的眼珠在昏暗中闪烁着疯狂而决绝的光芒,仿佛燃烧着地狱之火,要将眼前所有阻碍焚烧殆尽。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膛起伏如破败风箱,干枯颤抖的手指,如同干瘪的枯枝,笔直指向青铜地板上那刺眼无比、沾染了君主血迹和尘埃的青玉碎片,喉咙里发出剧烈的咯咯声,一字一顿,每一个音节都如同寒冰在齿缝间摩擦迸射,挤出了那道足以让整个陈国堕入寒冬的旨意:

“传……寡人……旨意!太子御寇……罔顾人伦,大逆不道……勾结宫人,外通敌国……久蓄异志,图谋……不轨!有负祖宗社稷重托……赐……即刻自裁!赐白绫一匹!不得延误!立时……执……行!”最后四个字“立即执行”,是从紧咬的牙关中迸出的、带着骨髓寒意的冰碴!

侍卫首领——一位身形精悍、跟随宣公已二十余载、深知宫廷险恶的老将,健硕的身躯几不可察地一震!覆在冰冷臂甲下的肌肉瞬间绷紧如磐石。他深深低垂着头颅,掩盖住眼中一闪而逝的难以置信的悲怆与痛惜。随即,用更加低沉喑哑、仿佛金属摩擦的嗓音应道:“唯!谨遵君命!”他膝行几步上前,伸出微微颤抖却覆满厚茧与陈旧刀疤的蒲扇大手,小心翼翼地拾起地板上最大一块断裂的、末端尚且能看出象征王权的三角形制轮廓的玉圭碎片,棱角锐利的边缘瞬间割破掌心肌肤,温热的血珠无声滑落,在冰冷的青铜板上晕开小小的暗红花痕,他却似乎对这刺痛浑然不觉,仿佛灵魂的一部分也随之死去了。起身,握紧沾血的玉圭断片,如同攥着一枚自地狱燃起的火炭,带着其余三名同样盔甲冰冷的侍卫,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块,迅速没入殿门外那片已被残阳彻底吞噬、浓稠得化不开的暗夜之中。沉重的殿门在沉闷的回响中缓缓合拢,将死寂与疯狂重新锁入这片黑暗的王权核心。

消息如同九天坠落的巨大陨石轰击大地!瞬间便以令人窒息的速度撕裂了宛丘城表面维持的、脆弱如纸的诗书礼乐营造的虚假安宁与平静!平静的宫掖霎时化作沸腾的血腥炼狱。当陈厉公当年亲建的、位于宫城东侧的太子府邸被一队队手持长戟、身披重甲、面如铁铸的精锐虎贲武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团团围住,水泄不通,连一只飞鸟亦无法逾越时,府邸内外瞬间陷入炼狱般的混乱!府内宫女、宦竖惊惶失措的尖叫、啜泣、漫无目的奔跑的脚步声与府外武士们粗暴野蛮的呵斥、踢踹朱门的巨大声响,汇成一片令人心胆俱裂的死亡序曲。庭院中精心培育的兰花被践踏如泥,几只白鹤惊飞而起,发出凄厉的长唳。

当那两名手持金吾令箭的侍卫官,面无表情如同戴了青铜面具,双手将那卷象征着终极死亡旨意的、如同初雪般刺目惨白的素白绫匹,捧到正独自一人在书斋内的太子御寇面前时——他刚过而立之年,面庞仍带着几分年轻储君的温润与沉稳。这位温厚仁恕的储君抬起头,脸上并未浮现出任何应属于此刻的暴怒、惊惧,或者绝望的哀嚎。仿佛早已知晓此劫难逃,只余下一片如同玉石碎裂前一刻的、被彻底抽离了所有生气的、灰白死寂!他异常缓慢地起身,动作甚至带着几分从容的意味,并未去看那如同毒蛇般刺眼的白绫。只是抬起那只握惯了竹简的手,仔细地将略显松散的鸦青色锦袍衣襟理得一丝不苟,将象征储君身份的玉带重新端整。然后,步履沉重却坚定地走到书斋中央空旷处,整理袍袖,对着北方——那供奉着陈国历代先祖英灵、镌刻着“赫赫陈祖”的巍峨宗庙方向,深深一揖。那一揖腰弯得如同背负着整座宛丘城池的重量!直起身来时,那双总是温和宽厚的眼眸中,似乎有水光如流星般一闪而逝,瞬间便隐没于一片深不见底、足以冻结灵魂的冰冷与绝望深渊之中。他伸手,从那武士手中接过冰冷滑腻、如同毒蛇信子般的白绫。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至全身。最后一次,他的目光仿佛穿越了眼前书斋厚重的楠木窗棂阻隔,越过重重宫墙,投向远方涡水之畔那片青翠桑林,投向那片他曾与陈完抚琴论道的蔚蓝天空……然而此刻望去,那片天空已隔断了万丈红尘,只余下隔绝生死的灰暗铁幕。一转身,白绫甩过书斋内那根精雕细琢着凤鸟云纹的粗壮黑漆房梁,垂落下来……

当陈完从一位冒死穿越重重武士封锁、闯入他府邸后院的心腹卫士口中听闻这如晴天霹雳般的噩耗时,顿觉五雷轰顶!心胆俱裂,魂飞魄散!他一把推开阻拦的仆役,甚至来不及披上外袍,凭借着自己“公子”身份的最后余威,怒喝着强行挤开围困太子府外围的士兵,不顾一切地冲入那片承载了他无数美好回忆、如今却已被浓重如墨的死亡气息彻底笼罩的府邸内院!

映入眼帘的景象让他如坠冰窟!

昔日与太子对坐论道、欢声笑语不断的正堂厅堂,如今已人去楼空!一地狼藉!精制的陶器、玉器杯盘碎裂倾覆在地,金樽歪倒,酒浆混合着未及收拾的残羹冷炙流淌,浸染了华贵的蒲席,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酸腐腥甜气息。曾并置书卷、对饮欢聚的紫檀几案被掀翻在地。唯有太子御寇常坐的那张光洁温润的象牙席还在原位,席面却已是一片空洞的死寂,再无那个熟悉的人影!御寇的尸身已被迅速移走待殓。陈完的目光带着灼痛,死死地钉在大厅居中那根承重的巨大朱漆圆柱之上!那根柱子顶端,那半截未曾解下的皱缩白绫,在穿堂而过的、带着血腥气息的冷风中,凄惨地、无休无止地晃动、摇摆……像一道无声撕裂天地的鲜红控诉!像一张扭曲着嘲弄苍生的巨大鬼面!更像一个巨大冰冷的、写满了“为何”的问号,悬挂在整个陈国朝堂、乃至整个被血光染红的天穹之上!

陈完僵立在原地,浑身的血液在刹那间冻结成冰!彻骨的寒意如同极北之地的灭世罡风,从脚底瞬间灌顶,直冲天灵!他双目赤红,死死地盯着那随风飘荡、宛如招魂幡般的白绫,视线不由自主地向下移动——那张浸满了酒污和汤汁、曾经铺设在自己最敬重的兄长脚下的名贵蒲席上,清晰地印着几道混乱、深陷、如同野兽垂死挣扎般的践踏蹬踏痕迹!

耳边如同惊雷炸响!昨日还萦绕在侧的、太子御寇那爽朗开怀、如春风拂柳般的笑声!眼前更是陡然浮现出栩栩如生的一幕:就在这张歪倒的几案旁,就在这片狼藉之中,太子神采飞扬地谈论着如何废除肉刑、轻徭薄赋、兴水利、建庠序以教化万民、重振陈国雄风时,那双深邃明澈的眸子里闪烁着的,是足以照亮昏暗时代的那种饱含热诚、充满理想的光辉!

巨大的、如同心脏被活生生撕裂成两半的剧痛!伴随着排山倒海般更深沉、更冰冷的恐惧感——对多疑狠毒、已因昏聩而癫狂的叔父陈宣公必然反应的恐惧!同时化作灭顶的、裹挟着血腥气的黑色洪流,瞬间将他整个人彻底吞噬!

御寇已然被以如此荒谬残忍的方式赐死!这场明晃晃、血淋淋的大清洗……下一个目标,还能有谁?!

除了他这个与御寇过从甚密、惺惺相惜、情同手足,且自身更背负着当年那个“代陈有国”诡异预言——如同天生原罪般的公子完?!那预言如同一把悬了十五年的利剑,此刻终于要当头劈下!

“公子!!快走!快!快走啊!!”

一个苍老得如同枯木断裂、又因极度恐惧而嘶哑变调几乎破音的呼喊,如同鬼魅索命般在身后骤然响起!伴随着一只枯瘦如柴却异常有力、带着死亡冰冷的枯手,死死地、不顾一切地抓住了陈完的手臂!

陈完猛然惊醒般地一震!如同被一道炽红滚烫的烙铁狠狠烫穿了迷障!求生的本能瞬间如同奔涌的岩浆,冲垮了所有悲恸与愤怒的堤坝!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回过头去——是御寇生前最为信任、服侍太子三十年之久的那位白发苍苍、脸上皱纹如同黄土沟壑的老宫令!老人脸上泪痕交错纵横,浑浊的老眼布满血丝,满溢着惊怖死灰之色!整个人如同秋风中最后一片树叶,抖得站立不稳。他的指甲几乎要掐进陈完手臂的皮肉,声音如同刮过瓦砾的北风:

“老奴……老奴豁出这条命!拼死从……从后园狗洞爬出……宫内虎贲持金吾箭!已……已经直扑公子您的府邸去了!旨意……夺爵……下狱!晚了就……就……”

最后的话音被剧烈的恐惧噎住!那如同“下狱”的两个字,如同最后一记丧钟!

陈完发出一声从胸腔深处挤压出的、野兽般沉闷压抑的低吼!眼中瞬间燃起一股足以焚烧灵魂的刻骨冰冷的决绝火焰!他最后、无比痛苦地深深凝望了一眼那根柱子顶端飘荡的、无声控诉的白绫!转身,在那老宫令羸弱身躯不顾一切的掩护和推搡下,如同被激怒的困兽,凭借着对太子府邸环境的无比熟悉,跌跌撞撞地穿过回廊,冲向府邸西侧花园一处极其隐蔽、多年废弃、藤蔓缠绕如蛛网覆盖的坍塌角门!身后传来老宫令被武士抓住时凄厉的挣扎怒骂声!陈完心中剧痛如绞,却不敢回头,咬紧牙关,一头狠狠撞开腐朽的木栅,跌入外面沉沉的、无边无际、仿佛凝固了所有生路的墨黑夜色帷幕之中!如同一滴水,投入了死亡的海洋!

夜色浓稠如化不开的墨汁,冰冷刺骨。凛冽的寒风如同千万根无形的钢针,从四面八方刮过空荡死寂的街巷,发出如同万千冤魂呜咽般的低鸣,令人毛骨悚然。陈完甚至来不及返回近在咫尺、却已被虎狼环伺的自己府邸带上任何细软财物、信物凭证!身上只穿着白日里那件略显单薄的、与御寇最后一次品茗论道时穿的素白色深衣,寒风吹拂下衣袂飘飘,更添凄凉仓皇!在那忠心耿耿的老宫令以生命为代价换得的路径指引下,凭借少年时的记忆和对城内暗巷的熟悉,他在漆黑、逼仄、充斥着秽物垃圾腐臭和死老鼠刺鼻气味、连星光都无法透入的陋巷狭道阴影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奔逃。鞋子在湿滑的苔藓和泥泞中打滑,几次险些摔倒。他狼狈不堪,胸口如同风箱般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冰冷的沙尘和浓重的绝望气味。

身后远方,宛丘宫城那巨大的阴影深处,突然间火光冲天!无数跳动的火把如同凶兽睁开嗜血的巨眼!骤然响起的嘈杂喧嚣人声和兵器激烈碰撞发出的金铁交鸣声如同怒涛由远及近!撕破了一切寂静!马蹄声轰然如惊雷滚动!追兵!正是那支陈宣公蓄养多年、装备最为精良、以残酷无情闻名的虎贲卫队!正举着熊熊燃烧的火把,如同地狱潮水般席卷而来!“奉君命!缉拿叛逆!罪臣陈完!”一声声严厉的呵斥声刺破夜空,“汪汪汪!”细碎凶猛的猎犬吠叫声清晰可辨!

那死神的鼓点!如同冰冷的蹄铁踏在心上!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响!寒彻骨髓的夜风如利刃般刮在脸上,割开一道道细小的血口,但他感觉不到丝毫痛楚,只觉心底的寒意早已将四肢百骸连同灵魂一同冻结!远远超出了这腊月冬夜的极限!他甚至不敢回头去确认火光距离自己还有多远,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胸腔,每一次跳动都仿佛要破体而出!他咬紧牙关,牙齿咯咯作响,只能靠着本能驱使早已疲惫不堪的双腿,压榨出最后一丝力气,向着记忆中宛丘城西南角那处因年久失修、靠近涡河侵蚀而最为低矮残破、平日仅有象征性卫戍的老城墙豁口没命地狂奔!那是他唯一的生路!也是地狱追兵最可能松懈的牢笼缺口!

不知跑了多久,仿佛在黑夜迷宫中奔逃了一个世纪!前方一段被经年雨水侵蚀、砖石大面积剥落坍塌、荆棘藤蔓如同鬼爪般缠绕蔓延的低矮城墙轮廓终于出现在前方浓稠的黑暗之中!断裂的夯土墙体在火光余烬下呈现狰狞的剪影!生的希望如同火柴瞬间点燃!求生的本能赋予了野兽般的力气!他手脚并用地扑爬上去,锋锐的石棱、断裂的木刺、带着铁锈的碎铁块瞬间刺穿单薄的衣衫,割破了他的手掌、膝盖、小腿!温热的鲜血涌出,迅速在冰冷的空气中冷却,将素色的深衣染上大片大片暗红的污迹。他如同负伤的山豹,不顾钻心的刺痛和肌肉撕裂般的疲惫,借着沉沉夜色的掩护,几乎是翻滚着、挣扎着翻过了那道如同巨大伤口般残破不堪的墙头!

“噗通!”一声沉闷的重响,身体结结实实摔落在城墙外松软湿冷的淤泥沙地上!一股强烈的、混合着水生植物腐烂与河底腥臊烂泥的气息扑面而来,几乎让他窒息!他挣扎着爬起来,肺部如同被塞满了滚烫的炭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铁锈气!他踉跄着,用尽最后的气力扑向不远处那片被夜风吹得发出凄厉呜咽声响、如同无数幽魂在哭泣的茂密芦苇荡!黑暗中,高耸的芦苇如同千军万马矗立的青铜戈戟,在风中摇摆不定,吞噬了一切光线!

冰冷的涡河水在脚下迅速上涨,瞬间淹没了小腿、膝盖、然后是腰腹!浓稠粘腻如同胶漆般的淤泥死死地缠绕、吸附着他的双脚,每一步的挪动都像是在与一只来自九幽的大手进行绝望的拔河!冰冷的河水如同无数钢针,穿透薄薄的深衣,贪婪地、迅速地吸走他体内仅存的热量!刺骨的寒意瞬间弥漫全身!牙齿不受控制地疯狂打战!枯黄的芦苇坚硬如铁,叶子边缘锐似快刀,无情地在他裸露的脸颊、脖颈、手臂上划开一道道细密的血痕!细小的血珠渗出,在寒风中如同被蚁噬般火辣辣地疼!

身后,城墙之上,火光骤然爆亮!无数只火把同时聚集指向城下!“叛臣逃了!在那边!芦苇丛里!放箭!格杀勿论!!”一声撕心裂肺、充满了杀气的厉声嘶吼穿透夜风!

紧接着!

“嗖嗖嗖——噗噗噗!”

利箭撕裂空气发出的尖锐呼啸声如同毒蛇吐信!带着灼热的死亡气息,如同遮天蔽日的毒蝗,贴着耳朵、擦着发梢、甚至贴着腰身掠过!甚至有几支狠狠地钉入他身边仅仅几步远的浑浊河水里,发出沉闷的、如同击打腐尸般的噗噗声!更有箭矢撞击在坚硬的芦苇杆上,发出叮叮的脆响!

巨大的、从未如此真切降临在眼前的死亡恐惧之下,陈完被求生欲彻底点燃!一股来自洪荒的、源于生命本能的野蛮狠劲在四肢百骸中轰然爆发!他猛地压低身体,几乎将整个上半身和头部都深深埋入了冰冷刺骨、散发着淤泥腥臭的河水之中!只留两个鼻孔在水面艰难地喘息!冰寒彻骨的河水瞬间淹没了头顶,耳朵瞬间被水流灌满隔绝了所有声音,只剩下自己轰隆隆的心跳!他如同一条受伤的泥鳅,忍着皮肤被割破的疼痛、彻骨的冰寒、泥水的腥臭窒闷以及肺部炸裂般的灼烧感,凭借着最后的意志力和对水流方向的本能感知,手脚并用,绝望而疯狂地向着河对岸那片更深、更密、仿佛可以吞噬一切光明与追踪者目光的巨大黑暗苇荡中心拼命挪动!冰冷、黑暗、窒息、剧痛……所有感官都在极限中呻吟挣扎!但他脑中只剩下一个燃烧到极致的字眼:逃!活下去!向东北方向——那个以“庭燎招士”闻名于天下诸侯、被世人传颂为当世霸主的齐桓公所统治的国度——齐国!那是他唯一的希望!

不知与死亡搏斗了多久,似乎已过百年!当他终于耗尽最后一丝生命力、浑身湿透冰冷如同刚从冥河中爬出、从头到脚裹满腥臭黏腻的黑黄淤泥、如同刚从墓穴中挣扎而出的泥塑鬼魅般,从浅水区的淤泥中挣扎着爬上对岸的坚实土地时——他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深深地瘫倒在冰冷刺骨、倒伏着枯草的地面枯草丛中!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如同吞下滚烫的刀刃,每一次呼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喉咙撕裂的剧痛。温暖的家,尊贵的公子身份,父辈的荫庇,甚至整个过去如锦绣般的世界……已然被那冰冷浑浊、充满死亡气息的涡河水彻底斩断、隔开!抛在了身后那片无边的、被火把和人声渐渐吞噬的黑暗深渊之后!前路茫茫,风霜血雨,生死难测。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胸口——那里紧贴着肌肤、温温的一点凸起,是那块代表着他公子身份的、刻有玄鸟徽记的古玉!此刻还带着一丝微弱的、属于生命的体温,浸渍在冰冷的泥衣之下。

他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抹开糊住眼睛的污泥和水草,努力辨认着方向——东北方!那片被厚重夜云覆盖的、深不可测的、犹如远古巨兽蛰伏的无垠黑暗中!

踉跄着站起来,用折断的芦苇强撑身体。最后回头,深深地、深深地望了一眼那曾经象征着所有荣耀与归属、此时城头摇曳火光渐渐熄灭于黎明前最深沉黑暗中的巍峨城墙轮廓……那里,埋葬着他前半生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温情,所有的理想,和一个他最敬爱的兄长!然后,他咬碎一口带血的钢牙,一步一个泥泞的血印,向着东北方,向着那个未知的、飘渺微弱的生之灯火,一步,一步,决然地踏入了那片象征着流亡、伤痕与新生开端的深沉黑暗。身后的宛丘城,连同那段被至亲背叛与至友之血彻底斩断的青葱岁月,被滔天浊流与无尽淤泥彻底埋葬,消失在地平线之下。唯有耳畔,呼啸的寒风呜咽如泣,吹送着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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