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田氏代齐(1/2)
冰冷彻骨的寒意浸透了晋阳城的每一块砖石,渗入每一件残破的兵器,渗入城外旷野里冻硬成石板的泥浆,尤其包裹着孤零零杵在山野之间那只青铜巨鼎的三足。浓稠的黑烟仿佛污浊的眼泪,从城头的残垣断壁处淌下,盘旋着、扭结着,在早春苍白无力的日光里飘向高空,终又慢慢沉降,与旷野上未曾散尽的死亡气息融为一体。
晋阳,这座曾固若金汤的要塞,终于在三家长达三年的围困之下,被自身和饥寒逼到了绝境。它轰然洞开的残破城门宛如一道淌血的伤疤,无言地横亘在冰冷的土地上,宣告着一个旧的权力格局彻底崩塌。空气中,烧焦的木料、皮肉的气息顽固地钻入每一个刚踏入城池者的鼻腔。
赵无恤沾满黑红血污的靴子重重踩踏在城头石阶之上,他那张被风霜与杀戮刻下粗粝纹路的面孔迎着风,目光如同生铁打磨的矛尖,穿透残留的硝烟投向南方——齐国方向,瞳仁深处是攫获猛兽后的噬血红光。他猛地一脚踹在城墙箭垛上,干涸的血渣簌簌抖落。“智氏膏腴,”低沉的声音刮过喉咙,如同钝刀摩擦骨节,“韩、魏,各取应得之份!划地刻符!”
在他身后,韩虎与魏驹彼此目光交汇仅短短一瞬,贪婪与精算的火焰在眼中隐然跳烁。韩虎按剑的手指缓缓移动,骨节发出微弱的脆响,目光则投向晋阳城内被砸倒烧毁的一只青铜礼器,器身上昔日荣耀的花纹已在烟火中扭曲融化,而魏驹则不动声色地向前迈出半步,脚下踩着断裂的箭杆与散落的甲片,微扬的下巴是无声的确认。三家之间无需冗繁言语,在巨鼎轰然坠地的回响中尘埃业已落定:庞大的智氏疆土被他们如切开猎物血肉般干净利落地瓜分,连同那只曾经立于殿前的荣耀象征的铜鼎,如今却倒伏废墟之中,被新崛起的利爪撕扯分解。
此刻千里之外的齐国都城临淄,一场隆重的献俘告庙之礼正于祖庙森严的阴影下进行。沉重整齐的步点踩着湿冷的石砖地,由远及近,震荡着空旷庙堂上凝聚的冷空气。被俘晋人的囚车辘辘碾过石板路面,铁链拖曳的尖利摩擦声如同锯割着在场每个人的神经。齐宣公吕积端坐于祭坛之上九层华美漆彩的木质高台,宽大的玄衣纁裳在萧索肃杀的气氛中竟显得单薄空荡,他的面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僵硬的颈项勉强维持着象征性的仪态。太常寺官员手捧玉帛,刻板地朗声诵读着颂辞,洪亮的话语在幽深殿宇的梁柱间来回碰撞反弹。侍立一旁的贵族们低垂着头颅,竭力克制着眼神的游移,唯恐将目光投注到高台之上的国君身上那显而易见的脆弱。齐国的国力,早如风中残烛,经不起又一次大的摧折与动荡。
国相田盘立于御阶右侧,比国君的位置略低但更接近前方,他一身墨色深衣,身形沉稳如磐石,面上无悲无喜。他只是微微抬首,目光穿越正在焚香氤氲的袅袅青烟,落定在那置于高阶正中的齐国传国巨鼎之上——鼎身满布凝重苍绿之锈,遍布其上的繁复饕餮兽面在暗淡的光线下更显狰狞、厚重。礼毕喧嚣散尽,空旷大殿内的幽寂霎时倍增,唯有香烛燃烧的哔剥细响似有若无。田盘没有立刻随众人离去,而是独自留在原地,肃立良久。他移步上前,在空旷大殿内留下清晰沉稳足音,直至青铜巨鼎之前停下。他抬起一只骨节分明、却布满岁月褶皱的手,缓慢而坚定地伸向鼎身高处一个饕餮图纹的凸起部分。指尖触到冰凉刺骨的金属。并非单纯的凉,是一种带着血腥记忆的凝滞寒气,透过指尖渗入他的血脉。
几日后,齐都田氏府邸密室内,炭炉炽热依旧,却驱不散空气中的沉郁寒意。门扉开启又闭合的轻微响动后,田盘最倚重的家宰悄无声息地趋步进来,枯槁的面容上带着连日奔波积下的深深倦意,然而那双深陷于眼窝之中的眸子却燃烧着一种近于狂热的兴奋光芒。
“主上,”家宰声音压得极低,唯恐窗外有耳,带着不易觉察的激动喘息,“三晋的使节……已然密驻馆驿!”这三个字被他说得斩钉截铁。
田盘垂目凝视着掌中一只打磨光滑的玉琮,指腹反复摩挲着那冰凉沁骨的纹理。他并未立即回答。密室的静默仿佛无形的泥沼,裹缠着那只细弱的炭火燃烧声,将每一瞬流逝都拖拽得极为漫长。
良久,他终于低低开口,一字一句砸进死寂之中:“诸邑,”声音如同砂砾在青铜器皿深处摩擦滚动,“命我族中兄弟、子侄,立即分掌要害!”每一个字都像铜钉楔入木石,“韩、魏、赵……其所求,无非边境安稳、粮秣通畅。彼与我田氏,并无血海深仇。”他抬起眼,犀利的目光如同实质地穿透室内氤氲的温热浊气,牢牢定在家宰那张因惊愕而瞬间凝固的面孔上,“使节暗中所求之种种细节,务必……”他顿了顿,手中玉琮猛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青白,“通传各邑主事!使其心底澄明!”
家宰后背瞬间渗出一层冷汗,沿着脊椎沟壑冰冷滑落。他瞬间领悟了这命令背后所蕴含的致命分量。这岂止是与三晋的交易?这是以整个齐国边境与仓廪为质,为田氏织结一张足以覆盖整个齐国肌骨血脉的巨网!他猛地深深拜伏于地,额头重重撞击冰冷坚硬的砖石地面:“臣,死而后已!”声音因过度的惊骇与激动而止不住地战栗发颤。
田盘的视线却越过了伏地的家宰,投向墙壁上悬挂的一幅齐国疆域图。图上无数密布的小点,如同即将被激活的星辰。他的血脉至亲,将被钉入这些要害城邑,化作吞噬整个吕齐命脉的无数尖利钩爪。
齐国巨鼎深处传出的低啸无人听见。那森然覆盖于鼎身上苍绿的铜锈,在幽暗光线下仿佛暗涌的血潮。鼎腹,一只隐秘的饕餮兽瞳,悄无声息地睁开了一道猩红的缝隙。
当那场旷日持久、耗尽了田盘最后心力的寒冷终于席卷临淄,卷走了最后几片悬于枯枝上的倔强残叶时,田盘未能渡过这个格外凛冽的冬天。相府上下挂满皑皑白幡,在刺骨寒风中无力地撕扯飘摇,挽歌如泣,在空旷的厅堂庭院间低徊盘旋,渗入每一块冰冷的砖石缝隙。
田白一身粗麻重孝,木然跪坐于相府议事正厅主位之上。曾经是父亲田盘发号施令之地,此刻中央新设的灵案之上,黑漆木主牌位在惨白的烛火映照下透出阴森鬼气。冰冷的空气凝固住了所有细微的声音,唯有一个轻微的、如同虫豸啃噬朽木般的“咔哒”声,不时突兀地响起,又突兀地消失。
在整整三日断断续续、令人心胆俱寒的声响之后,一个心腹家臣终于抑制不住地抬起了惊恐万状的脸,目光不受控制地投向那灵牌旁供奉着、田盘生前片刻未离的齐国巨鼎缩小铜范——一件寄托着无上权力象征的模型。他颤抖地伸出手指,指向那模型侧面的鼎耳连接处。在那里,一片暗绿色、形同凝结血痂的铜锈,赫然从那致命的连接点上簌簌剥落,露出
那仿佛虫噬的声音,源头正在此处。田白顺着那根颤抖的手指望去,视线长久地钉在那块新裸露的灰黄铜胎上,如同被一条冰冷的毒蛇锁定。周围所有低声啜泣与挽歌的吟哦,在这一刻都归于死寂,厅堂空旷得只留下那片铜锈剥落发出的、仿佛最后心跳般的细微余音。
数月后,象征国相的旌节再次在齐宫中昂然竖起时,已握在田白手中。年轻的齐宣公吕积立于高阶,身侧站着数位白发垂垂、腰佩古玉的老公族重臣。宣公亲自递过沉重的玄黑玉节,温言道:“田子白继卿位,实乃社稷之幸,当承父志,勉力国事。”田白躬身接过玉节,手指触到那温润的玉质,耳畔清晰地听到阶下几个老公族压抑在喉间的、仿佛毒蛇吐信般轻微又不屑的冷哼。他面色端凝依旧,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极阴冷的锐芒。目光不经意扫过那几缕代表着旧日荣耀的斑驳鬓发。
相府书房里终年弥漫着墨与纸的冷冽气息。田白端坐主位,指尖在卷起的沉重绢帛上慢慢划过,烛火在几案上挣扎摇曳。几位担任边城要邑大夫的叔伯昆仲围坐两侧,他们的目光在摇曳烛影里明暗不定,在田白年轻的脸上久久逡巡。
“晋人之势已成燎原,”一位在西北边境驻守多年的伯父率先开口,声音洪亮如钟,却夹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赵、韩、魏三家之兵,于吾境之外交戈往来,如驱牛羊。其所要者——何止粮秣?其贪欲无度,视我如砧上之肉!”
“兄长此言甚是!”另一位执掌东北河海要津的叔父即刻附和,眉头紧锁成深沟,“其常以渔猎小衅为借口,陈兵津口,扣我舟船!分明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岂能一味退让?吾等边军亦非泥捏!”
激烈的情绪如同投入干柴的星火,顷刻间点燃了其他几人的积愤。抱怨之声交织而起,矛头直指田白承继父志的“怀柔”之策——那近乎乞求稳定的庞大粮秣输送,仿佛是在滋养三头无法满足的饥饿巨兽。田白沉默地听着,面上无波无澜,唯有搁在案几下方的手指,在浓墨写下的“三晋”二字边缘缓慢地描摹着。烛火啪地炸开一个火花,将他低垂眼睑下的阴影拉长扭曲,宛如一张无形的蛛网覆盖了大半个案几。他缓缓抬眼,那目光沉静似深潭,却带着一丝足以使满座嘈杂瞬间冰封的冷冽:“诸位叔伯守疆辛劳,白深知。然……”他声音不高,却在嘈杂戛然而止的死寂中格外清晰,“三晋之刀兵所向,终究是同出姬姓的晋公室!吾所求者,”指尖猛地戳向摊开的疆域图上那个代表临淄的墨点,“唯此间安稳!至于他处……”他的目光扫过座上几张各怀心思的面孔,嘴角掠过一丝极淡薄、近乎于无的冷硬线条,“三晋所欲予取予求之粮秣物资,汝等,”他故意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尽力筹措便是。毋需惜力!更毋需……让战火燃过边境!”
最后几个字如冰锥刺入骨髓。座中几位长者面色骤然煞白,彼此交换着惊愕与难以置信的目光。他们终于明白,眼前这个年轻的掌权者比他的父亲田盘更为冷酷无情——他以整个齐国边缘疆土和庶民膏血为筹码,只为换取临淄核心的暂时稳固!
散会后,偌大书房徒留下呛人的灯油气味和凝滞的冷意。田白独自默坐良久,缓缓起身,步至内间。那里墙上悬着那件象征着父亲宏愿与野心的传国巨鼎铜范模型。他走至近前,探出冰凉的食指,极其缓慢而精准地抚过鼎耳连接处那块曾被剥落铜锈、如今仅剩下小小灰黄印痕的地方。指尖传来的触感粗糙而脆弱,仿佛只需稍加用力,这脆弱的连接点便会彻底崩解。
厚重的窗帷缝隙中溜进的寒夜之气无声涌动,鼎范在暗影中静默如山。田白的影子被烛火拉得扭曲细长,映在冰冷的墙壁之上,摇曳如同一缕随时会消散的幽魂。
年复一年酷烈寒暑的煎熬与权力漩涡深不见底的消耗,终是掏尽了田白的所有筋骨。他倒在了那把象征权势的虎皮交椅上。巨大的棺椁在震天的哀哭和漫天飘洒的冰冷纸钱中移入祖茔幽冷的黄土深处。灵堂内,新刻的“田子白之位”尚沁着桐油与新漆的混合气味。
田白嫡子田利一身斩衰麻衣,形销骨立,立于祖父田盘那面悬挂着巨鼎铜范模型下的巨大灵牌前,指尖麻木地接过象征相位的沉重玉节。冰凉的触感渗透骨髓。他跪在蒲团之上,额角触着冰冷坚硬的地砖,周遭列祖列宗狰狞的灵牌俯视着他,香烛烟气如浓雾缠绕。堂下立着几位叔伯,他们看似恭谨低垂的眼帘深处,却藏着难以名状的算计与试探。一位掌管东方鱼盐重镇的叔祖父田孙,身形微胖,立于首位,双手笼在宽袖之中,干涩的声音打破死寂:“利侄儿节哀。族事国事,千斤重担落于汝肩。然吾等老朽尚存,若有疑难处,自当为侄分忧。”
田利缓缓抬首,孝袍遮掩了他苍白的面容,烛火映得他眼下阴影深重如墨。他目光扫过叔祖父田孙那张看似关切、嘴角却隐含不易察觉弧度的脸,又缓缓移向其身后几位各自拥据一方、执掌甲兵钱谷的叔父,无声的窒息感勒紧了他的咽喉。父亲苦心编织、由各地族亲掌控的要塞网络,此刻他手中的玉节,不过是一具华丽的、易碎的琉璃空壳,一个祭坛上无力自保的牺牲羔羊。那森然笼罩头顶的青铜鼎影,正缓慢但坚定地向他倾倒下来。
田利果然未能挣脱那道致命的阴影。仅仅六个寒暑,六次枯荣轮回,临淄城相府的白幡尚未在记忆里褪尽惨淡颜色,便再次被惨烈挂起。田利仓促走完了他短暂黯淡的一生。
灵棚内的哭泣尚未喑哑,棺椁里的亡者尸骨未寒,阴霾已然迫不及待地漫卷而起。灵堂深处,门扉紧闭,灯火幽暗。田利的几位叔父——田孙、田布、田会,连同其他几位执掌边邑兵权的兄弟——围坐在一张临时拼起的漆黑大案前。亡者田利的幼子瑟缩角落,被全然忽视。
案上的巨鼎铜范模型在明灭的烛光里投下狰狞变形的影子。田孙面泛红光,嗓音洪亮中透着刻意压制的兴奋:“国位空悬!国相之位更是齐之柱石!岂能由一黄口孺子虚握?”他猛地一拍几案,震得那铜范都嗡嗡作响,“当从吾辈久历风霜者中选贤任能!譬如……”他环视众人,目光咄咄逼人,“吾,坐镇东海盐邑数十载,财赋粮秣如江水滚滚,乃国之血脉所系!此等资历,当有何疑?”
话音未落,一道尖刻刺耳的冷笑便撕裂了短暂的静默。田布,一身葛衣,身形消瘦如剑,目光却锐利如电闪。他手指关节在几案上极快地敲击两下,如同响尾蛇摇动尾椎,打破了田孙刚刚营造的威势:“盐邑富庶?呵!”他嘴角向上撇出一个极冷的弧度,“若无吾等手握戈矛、戍守于国境咽喉、浴血抵敌于三晋虎狼爪牙之下,汝那盐邑,不过早成晋人囊中之物!”他霍然起身,削瘦的身躯爆发出骇人的力量,“军旅之功,重于山川!相国之位,非兵强将猛者,安能震慑宵小、安定社稷?”他身体前倾,逼视田孙,那股战场厮杀淬炼出来的血气瞬间压过了盐田的铜臭之气。
空气骤然凝结成冰。一直沉默坐在角落,面孔被阴影遮盖了大半的田会猛地也站了起来。他掌管河内陆邑,位置要害,向来精于盘算。此刻声音不高,却如同铁钎钉入岩石:“叔父之言差矣!”他目光跳过田布,直接刺向首座的田孙,“盐重兵强,皆为表利。然国无储粮钱帛,纵千军万马亦成饿殍!吾邑虽不临大敌,却处四方枢纽,米粟如林,实乃邦国之根基命脉!相国之职,首重内政调和,通盘筹算!”他话锋一转,指向了端坐中央、嘴角似乎噙着一丝冷笑的田孙,以及那杀气腾腾的田布:“岂可由目光短浅、只识一隅者妄据?”
旧痛未消的灵堂内,血腥与腐叶的气息尚未散尽,新的杀机便如火上泼油般猛烈爆发!田孙与田布这两个拥有实际力量的家族巨头,如同争夺猎物骨髓的秃鹫,各自拉起一派势力,在城邑、仓廪、军械与心腹甲士的调遣上寸步不让。田布调兵围堵田孙运盐要道的消息传出,田孙则命人纵火烧了田布在临淄城外的两个屯粮大仓!浓烟数月未散,如同悬挂在临淄城头的耻辱之旗。原本效忠的吏员纷纷嗅到败亡气息,或远遁隐匿,或明跳暗投,田氏家族的巨大躯体开始撕裂流血。曾经以田氏名义派往三晋互通款曲的使者,因田氏内讧带来的混乱和物资供应中断,竟然被激怒的赵人当场处死并枭首示众!传回临淄的消息与那枚三晋索要的“重礼”人头一起,更是如同滚油泼入烈火。曾经坚不可摧的权力联盟,此刻处处龟裂呻吟。
又一轮酷烈的争夺之后,田布被逼到了角落。临淄城内一处隐蔽的高门深院内,灯光如豆,只能照亮小小一方桌面。田布指尖捏着一截细薄的丝帛,上面血写的字迹歪扭狰狞如爬虫:“田孙密谋,欲借三晋甲兵除将军而后快!”薄如蝉翼的丝帛带着一股血腥气,在田布指尖剧烈抖震。昏暗阴影中,一个他安插在田孙身边多年的暗探低声急促地说着,声音如同毒蛇在枯草中穿行:“……借路赵国军需商队之掩护,精锐私兵三百,俱着赵军布衣,后日……后日夜半将循水路潜入临淄,分驻各处暗桩……只待田孙大宴宾客,将军亦被邀,便是绝杀之时!欲以将军首级……作为归附赵氏……之投名状!”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刺入田布鼓胀的太阳穴。
背叛!致命的背叛!田布只觉得一股狂暴的血腥气从胃底直冲天灵盖!他猛地攥紧了拳,那枚致命的丝帛在他掌中瞬间化为粉末!那田孙不但想除掉自己,竟敢私通赵国!这是要将田氏江山拱手让人!“竖子!安敢如此!”他低声厉吼,目眦欲裂,牙缝里迸出的每个字都带着浓烈的血腥味。暴怒点燃了他仅存的理智,如燎原野火瞬间吞没所有考量。他嘶声咆哮:“明日!明日即于东市!于众目睽睽之下截杀此贼!使其曝尸街衢,为天下笑!”
惊雷划破凝滞潮湿的春晓,将临淄城的轮廓劈开又瞬间缝合。东市大街石板路被瓢泼般的雨水砸出水花无数,浑浊的泥浆四处流淌。田孙的华丽车驾刚驶过街道拐角,马身锦绣尽透,车轮深深陷入泥中。
就在此刻!如同蛰伏于雨幕后的黑色潮水,十数名田布豢养的死士从两侧商铺深巷和低矮屋檐下骤然涌现!他们黑衣湿透紧贴身体,手中短戈在雨帘中寒光刺目,无声地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巨大包围圈!
“有刺客!护——!”车驾旁田孙护卫嘶声高呼,呛啷的拔剑声才响到一半。无数道比暴雨更密集的黑影已带着死亡的气息扑了上去!
“噗嗤!”利刃刺入躯体的闷响!“嗬……”护卫绝望的嗬气声!惨号瞬间被密集的雨点吞没!
田孙的随行护卫仅有寥寥数人,在绝对的数量优势面前如同一层薄纸般被瞬间撕破、淹没、剁碎!血水混合着泥浆和雨水,在青石板上晕染开大朵大朵不断被稀释又被注入新血的猩红之花。
一道身影如同挣脱囚笼的凶暴困兽,撞开挡路的尸体,带着满身血沫雨水直扑向那辆已被劈开半边车帘的华丽马车!田布!他双眼赤红如燃炭,狂乱的目光穿透密集雨帘,死死盯住车内那张因惊骇而扭曲变形的脸——田孙!
田孙肥胖的身体在车厢内惊恐挣扎,想要推开那碎裂的半幅车帘遮挡。太近了!田布根本无需动戈,他用尽全身力气如同掷出一块重石般将手中短戈狠狠贯了出去!铜戈锋刃撕裂湿冷的空气,穿透淋漓雨水,带着田布焚尽五内所有怨毒憎恨的千钧之力!
“噗!”
沉重的贯穿声!金属劈开骨头的脆响!
锋利的戈头精准地劈开了田孙的前额!直直插入!猩红温热的液体喷溅而出!混合着惨白如浆的脑髓与细碎的骨渣,劈头盖脸喷洒在近在咫尺的田布脸上、衣襟上!更有几股滚烫的血流混着雨水激射开来,在空中划出惊心动魄的弧线,泼洒在街道旁一只硕大的青铜质酒器之上!那只半人高、供店铺盛醴酒的大觚,粗糙的鼎腹壁面上,暗绿的铜锈被温热的鲜血混着雨水冲刷开来,竟赫然显出两个笔画扭曲如同血虫蠕动而成的殷红大字——“廪丘”!
田布喘息如牛,根本未曾、也全然无暇留意这诡异的景象。他瞪着车内田孙那双迅速失去所有光彩、空洞僵滞的眼珠,看着那戈头深嵌其颅骨上摇摇欲坠的狰狞景象,一股混杂着狂暴快意与巨大空虚的战栗瞬间贯穿了全身。雨水顺着他脸上滚烫的血污冲刷而下,如泪痕纵横。
“走!”他猛地拔出戈头,田孙的尸体沉重地扑倒在马车残骸里,发出沉闷响声。田布的声音嘶哑破裂,几乎被雷声覆盖,“速退!”
这声嘶吼仿佛惊醒了远处看呆的零星路人,恐惧的尖叫终于刺穿雨幕炸响!田布带着死士如暴雨卷来的黑潮般退去,转眼消失在街巷深处迷离的水汽之中。
当田会的信使,一个忠仆浑身被雨水彻底浇透,颤抖着闯入他所在边邑府邸时,田会正独自对着一张巨大的疆域图谋算前路。信使语无伦次,结结巴巴地讲述着刚刚发生的可怕一幕:田孙被田布于闹市公然斩杀,血溅东市!
田会手中的硬毫巨笔“咔哒”一声折为两段,如同他绷紧到极限的心弦猝然崩断。他脸上血色瞬间褪尽,被窗外闪电惨白的光芒映照得如同死灰。
“布……他竟如此……”田会的声音如同干枯的芦苇秆在狂风中摩擦,“凶暴!……无君!……无亲!……无义!”一个名字被他从喉底挤出,沾染着血腥:“田——布!”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抠入掌中皮肉,刺骨的疼痛竟无法缓解心中那焚天般的仇恨与……更深的恐惧。那田布,今日杀田孙,明日……屠刀便会悬在他田会的颈上!这个暴徒已然丧心病狂!田氏的内斗,终究走到了你死我活、斩尽杀绝的地步!家族将碎,基业将倾!
他缓缓抬头,目光再次落在那张巨大的疆域图上。指尖移过自己控制的几座城池,最终,带着一丝绝望的颤抖,死死点在一座标记着“廪丘”的城邑上。那座城,扼守要冲,城坚池深,却离临淄核心甚远,紧邻赵地!冰冷雨水打在窗棂,如同无数细密的鼓点敲在心头。窗外是黑沉沉、足以吞噬一切光明的地狱。
“赵!”田会猛地低吼出声,眼中射出决绝如焚的厉芒,“来人!备快马!即刻随我……投奔赵氏!”这四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穿了他的咽喉。他猛地抓起面前一方田氏私印,“啪”地一声用力砸向桌面!沉甸甸的铜印深陷几寸。随后抽刀,对准那方印,咬碎钢牙,一刀劈下!
“锵!”
寒光一闪!
印玺一角崩飞!玉石碎屑飞溅!田氏印记被硬生生削去一角!那斩断家族血脉的一刀,带着玉石迸裂的凄声与刺目的新碴,在冰冷的空气中划出最后的绝响。他双手捧起那残损的印信,声音如同厉鬼哭嚎穿越风雨:“此身……此城……奉予赵主!但求……庇护!讨还血债!”
当齐国公室在摇摇欲坠的高台之上目睹田会献出廪丘这巨大背叛的消息时,临淄宫中那座沉重如山的青铜巨鼎表面,那曾被田孙之血泼染出“廪丘”二字的位置,暗绿色的锈迹仿佛被无形高温熔蚀,诡异地凹陷下去,形成一个边缘光滑的深坑。空洞,如同失去心脏的伤口,无声诉说着一个时代和一场家族纽带一同终结的冰冷事实。
凄厉得如同被屠戮兽群濒死嘶鸣的号角声撕裂了浑浊的浓雾,惊飞了盘旋在高空久久不愿离去的秃鹫。暗沉的天幕如同浸透污血的破布,低低地覆盖在长城青灰色的巨大墙脊之上。雾霭深处,长城那犹如巨兽脊椎般蜿蜒起伏的轮廓若隐若现。
一阵极其密集、仿佛雹子猛烈砸击湿透鼓面的沉闷撞击声从那古老的墙根处骤然爆发!随即,一声如同天地肺腑被骤然撕裂的、震耳欲聋的恐怖巨响轰然炸开!
“轰——隆隆——咔——嚓嚓——!”
长城侧面一处险要隘口,那段不知已经屹立了多少百年的高耸城墙,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掌猛地攥紧了根基狠命摇晃!墙体在一连串绝望的呻吟与断裂声中开始剧烈地颤抖、扭曲!大块大块带着青苔和泥土印记的青灰色城砖如同腐朽的骨节般剥落坍塌!一道足以让数辆战车并行的巨大裂口,赫然出现在弥漫的烟尘与四溅飞散的石块碎砾之中!
烟尘尚未散尽,无数面在昏暗天光下显得无比刺目的玄黑镶红边的战旗猛地刺破翻腾的浓雾!无数黑点带着金属碰撞的冰冷锐响,如同决堤的蚁群、如同泼天的黑潮,从那道裂开的巨大伤口中疯狂喷涌而出!箭矢如密集的铁刺雨,从黑压压的人潮顶端疯狂射出,发出撕裂空气的锐啸,无情覆盖城墙上残余守军的位置!
城墙上残余的齐国防军如被冲散的蝼蚁。一个年轻的兵卒刚从箭垛口探出身想还击,一支粗如手指的巨弩矢带着沉闷的风声掠过,“噗”地一声,洞穿了他单薄的胸甲!他身体猛地向后一挺,像个被瞬间刺穿的破布口袋,从城头直直向后栽倒,重重摔落数十丈下的碎石堆中,发出一声骨肉碎裂的闷响。另一段垛口,一个老兵嘶吼着举起圆盾和短戈,徒劳地对着如蝗虫般越过城墙缺口、已密密麻麻布满城墙内侧梯道的敌军挥舞。数支锋利的长矛几乎是同时从他各个方向捅了过来,轻易就扎穿了他破烂的皮甲,矛头带着血浆从他背后冒出尖端!老兵僵住,圆盾和短戈无力地脱手坠落,他向前扑倒,被无数双裹着铁甲和浸透泥浆军靴的脚淹没。血腥味如同无形的大手,扼住了每个人苟延残喘的呼吸。
“冲!破此墙!齐之膏腴尽在眼前!”如洪钟般的咆哮压过战场喧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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