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风一动,话就散了(2/2)
他取来一只家中盛水的铜盆,倒扣在岩石上,盆底紧贴耳廓,将那微弱的震动放大。
他夜夜如此,将每一次震动的间隔与长短都细细记下,与记忆中那些早已失传的古老科仪一一对照。
终于在一个黎明,他豁然开朗。
这是“安魂三遍”的地语版本。
古时送葬,引路人会敲响安魂铃,三短一长为一遍,连敲三遍,意为告知逝者,前路已平,可以安心上路。
此刻,不是人在敲铃,而是这脚下的大地与道路,在替某个或某些远行者,走完这最后一程。
地听者眼中露出一丝敬畏与了然。
他默默地将记录了数日的草纸付之一炬,然后将那只铜盆倒扣着,深深埋入身旁的泥土中。
“铃响三遍,送的是魂,引的是路,”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山野低语,“这本就是不该被人听见的动静。”
与此同时,在另一处不知名的山村,无名牧童当初用光种栽下的小径,在一夜之间暴长了数里。
它不再是孩童嬉戏的萤火窄道,而是一条真正意义上的路,蜿蜒着穿过村庄,越过田野,坚定不移地指向西南方向。
村里的老人们被惊动了。
他们翻出祖上传下的一卷《赶尸图》残卷,对比之下,竟发现这条发光小径的走向和蜿蜒的纹路,与图中描绘的几条重要“阴路”暗合。
一时间,村民们惊为神迹,纷纷认为这是山神显灵,要为村子开辟福路,吵嚷着要集资在路口立一块功德碑,日夜祭祀。
牧童闻讯赶来,默默地拦在了众人面前。
他没有多言,只是在村民们将那块沉重的碑石抬来时,走上前,费力地将它从垂直安放的姿态,改为了水平。
他将石碑平放在了小径的正中心,让它成为路的一部分。
“它不是让人拜的,”牧童看着满眼不解的乡亲,认真地说道,“是让人走的。”
话音落下的那个夜晚,平躺的碑石底部,悄然渗出了一滴晶莹的光露。
露珠之中,一个极淡的“嗯”字一闪而过,随即便无声地渗入土中。
下一刻,整条蜿蜒的小径光芒微微一盛,仿佛得到了最妥帖的安放。
林青竹的残识感知到了牧童那一阻、一埋的全部过程。
这源于一个孩童最质朴的善意与智慧的举动,竟成了压垮他残存意识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成了点燃最终烟火的那一粒火星。
他的意识,如潮退前那最后一次、也是最汹涌的一次浪涌,被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他“看”见了,在万里山河之内,无数条微光的路径正在地底自发生成、交汇、蔓延。
那些樵夫日复一日踩出的山道,孩童在田埂上追逐嬉戏的足迹,寡妇深夜提灯归家的泥泞小路……凡是有人用双脚丈量过的地方,地底深处的金纹便悄然响应,主动延伸过去,将它们一一接续。
一张覆盖了整个天下的、由生者足迹与逝者归途共同编织的无形脉网,终于彻底成形。
林青竹想笑,却再也找不到可以牵动的唇舌;他想哭,也早已没有了可以承载泪水的眼眶。
一种巨大的、混杂着欣慰与死寂的情感包裹着他。
最终,构成第八支脉的最后一道光纹,从他的残识中缓缓剥落,如一片燃尽的枯叶,向着幽深的地核沉去。
在它彻底消散之前,这道光纹在坚硬的地核表面,留下了一道极其细微的裂痕。
那裂痕的形状,宛如一张微微开启,欲言又止的嘴。
终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