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顺天府风闻录(2/2)
这个猜测,在半个多时辰后,得到了部分残酷的印证。另一名衙役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进了刑部,气喘吁吁地禀报,说在离刑部衙门不远的一条僻静死巷子里,发现了被打晕捆绑、塞在几个废弃破旧竹筐里的胡强!发现他时,他衣衫凌乱沾满污秽,脸上带着明显的淤青,嘴角破裂,双眼被布条蒙住,嘴里紧紧塞着一团散发着异味的破布,整个人蜷缩在那里,模样甚是狼狈不堪。
关震与戚睿涵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惊与凝重。事情果然朝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了。
胡强被迅速而隐秘地带回了刑部大堂,解开了束缚,取出了塞口布,灌下了一些温水。他惊魂未定,跪在地上,身体如同秋风中的落叶般不住发抖,眼神涣散,充满了恐惧。
“胡强,”关震的声音带着一种稳定人心的力量,但也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既有意密报,为何不来本部衙门,反而遭此劫难?袭击你的是何人?你可看清他们的模样?”
胡强抬起头,脸上除了残留的痛楚和深深的恐惧,还有一丝极其强烈的挣扎之色。他嘴唇哆嗦了半晌,才嗫嚅着,声音细若蚊蚋:“大人……小人……小人一时猪油蒙了心,鬼迷心窍。听闻有五百两赏银,便……便动了邪念,想编造些谎言来骗取钱财。那牛风……牛风确系病亡,小人根本不知什么内情,也不知什么钱婆。小人之前打探赏银,借口外出,是想寻个僻静地方,好好编造些听起来可信的证词,谁知……谁知刚走到那条巷子,就被几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蒙面人掳了去,他们不由分说将小人打晕,醒来便是那般模样。他们……他们还警告小人,若敢在刑部胡言乱语,攀诬他人,便……便不仅要了小人的性命,还要祸及小人的家小!”他说着,竟“咚咚”地磕起头来,额角很快见红,“大人明鉴,小人再也不敢了。小人之前所有念头,皆是妄图骗赏,绝非实情啊。牛风确实是病死的,千真万确!”
这番突如其来的彻底改口,让关震和戚睿涵都深深皱紧了眉头。胡强这番说辞,看似合情合理,解释了他为何意动、为何外出、为何遇袭,却也彻底否定了方杰民指控的真实性,将一切归结为他个人贪图赏银而意图行骗,甚至将遇袭也解释为对他“胡言乱语”的警告,巧妙地将水搅浑。
就在此时,得到消息的方杰民也急匆匆赶到了刑部。他听闻胡强这番“供述”后,脸色顿时变得铁青,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气怒已极。他向着关震和戚睿涵深深一揖,语气因激动而略显颤抖,却仍旧竭力保持着士人的风范与克制:“关大人,戚公子,切莫听信此人之言。学生以为,此事绝非空穴来风,其中疑点重重,至少有四!”
关震面色沉静,抬手示意:“方先生稍安勿躁,有何疑点,但讲无妨,本部堂自会分辨。”
方杰民站直身体,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绪,开始条分缕析,声音清晰而有力:“其一,消息来源有据!若胡强纯为骗赏,何须在赏银告示张贴之前,便通过钱婆向学生传递消息,并明确索要千贯?这岂不是多此一举,徒增风险?且钱婆当日转述时,细节颇多,包括牛风可能被替换的大致时间、参与此事可能涉及的人员层级,皆有所暗示,言之凿凿,绝非凭空捏造所能编造。此为其一。”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伏地颤抖的胡强,继续道:“其二,牛家有行贿前科与动机。牛风案发之后,判决未下之时,牛家便曾数次派人携重金至学生家中,意图贿赂,希望学生能出具一份谅解书,或是在公堂之上改口,声称双方互殴,失手致命,以求为牛风脱罪或减刑。被学生严词拒绝后,他们又转而贿赂天津卫当地官吏,此事在天津卫衙门皆有记录在案,一查便知。牛家为保其孽子,可谓无所不用其极,既有此前科,如今见贿赂学生不成,便行这李代桃僵、瞒天过海之计,亦在情理之中。此为其二。”
“其三,”方杰民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悲愤,“牛家行为反常,牛风‘病亡’的消息传出后,牛家并未如常人家般发丧举哀,搭建灵棚,接受吊唁。反而,有邻里隐约察觉,在其位于西市的宅邸之内,夜深人静之时,竟隐隐有丝竹奏乐之声传出。虽不张扬,但绝非空穴来风。若其子真亡,身为父母,岂有不悲恸欲绝、行丧守灵,反而闭门作乐之理?此等反常之举,岂不令人疑窦丛生?此为其三。”
“其四,”他最后指向跪在地上的胡强,语气斩钉截铁,“胡强言行矛盾,显受胁迫!胡强此刻突然翻供,言称骗赏,并声称遭遇袭击警告。这恰恰说明,的确有人不愿让他说出实情!这袭击与其说是阻止他行骗,不如说是阻止他吐露真相!而他此刻这番漏洞百出的改口,焉知不是受那幕后之人威胁,为保自身及家小性命,不得已而为之?若他真是骗赏,为何不编造一个更完美的谎言来领取赏银,反而要全盘否认,自承其罪?此等行径,于理不通!此为其四!”
方杰民一番话语,逻辑清晰,层层递进,每一疑点都如同利箭,直指要害,将胡强那看似合理的辩解击得粉碎,也将牛风假死一案的巨大疑云重新清晰地勾勒出来。堂上堂下,一时无人作声,唯有牛角灯笼中的烛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爆响,映照着众人凝重的面容和闪烁不定的眼神。
关震看向面如死灰、汗出如浆的胡强,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直视其内心:“胡强,方先生所言这四点疑析,你可有辩解?”
胡强身体抖得如同筛糠,牙齿都在打颤,伏在地上,额头紧贴冰冷的地面,只是反复喃喃道:“小人……小人确是鬼迷心窍,意图骗赏……别无他言……求大人明鉴……饶小人一命……”
关震心知,在胡强如此惊惧的状态下,再继续逼问下去,恐怕也难以得到实话,反而可能将其彻底吓垮。他略一沉吟,便命人先将胡强带下去,单独关押,严加看管,既不能让他与人串供,更要防止那幕后之人狗急跳墙,将他灭口。同时,需派医官为其诊治外伤,稳定其情绪。
方杰民见状,向关震和戚睿涵再次深深施礼,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却依旧坚定:“二位大人,学生坚信亡子冤屈未雪,牛风定然未死,逍遥法外!恳请大人明察秋毫,秉公执法,勿使奸人诡计得逞,逍遥于王法之外!”
关震肃然起身,正色道:“方先生放心,陛下既将此案交予本部院查办,本部院定当竭尽全力,查个水落石出,以正国法,以安民心。你且先回驿馆安心等待,一有新的消息或进展,本部院自会立刻通知于你。”
方杰民再三拜谢,方才告退。看着他略显佝偻却步伐坚定的背影消失在堂外夜色中,关震也站起身,对戚睿涵道:“元芝,案情至此,已非寻常。随我即刻入宫面圣,将目前所知种种情形,详细禀明陛下,请旨定夺。”
二人不敢耽搁,立刻吩咐备轿,离开刑部,径直前往夜色笼罩下的紫禁城。皇宫在夜色中更显巍峨深邃,重重宫墙殿宇如同沉默的巨兽。养心殿内,灯火通明,李自成听完了关震条理清晰、巨细无遗的禀报——从寻找钱婆无果,到审讯狱卒狱医无获,再到胡强出现、遇袭、翻供,以及方杰民提出的那四点极具说服力的疑析。
李自成身着常服,坐于御案之后,手指轻轻摩挲着一方温润的玉石镇纸,沉吟良久,方缓缓开口道:“方杰民所言,不无道理。此案确有诸多蹊跷之处,非严查深究,不能明辨是非。关卿,你身为刑部尚书,肩负司法重责,此事便由你全权主持,继续查下去。务必查明牛风生死真相,若真有官吏枉法,勾结地方豪强,行此李代桃僵、欺君罔上之举,无论涉及何人,绝不姑息,定要严惩不贷!”
关震躬身领命,声音铿锵:“臣,遵旨!”
待关震先行退下后,戚睿涵却刻意留了一步。他并非不信任关震的为人或能力,只是此案牵涉可能极深,盘根错节,他需要更准确地把握住一些关键人物的立场和背景,尤其是这位主持查案的刑部堂官。他转向李自成,恭敬地问道:“陛下,臣有一事不明,心中略有疑虑,想请教陛下。关尚书为人如何?在此案之中,以其立场与过往,是否完全可靠,不致为人所蒙蔽或另有牵扯?”
李自成抬起眼,看了戚睿涵一眼,深邃的目光中似乎洞悉了他的顾虑,他并未直接回答,而是缓缓道:“元芝是担心关震可能自身涉案,或是其为人有瑕,易为人所蒙蔽?”他顿了顿,似在回忆,继续道,“关震此人,本是满洲正蓝旗旧臣,乃瓜尔佳氏之后。弘光五年,清廷命豪格镇守北京,他时任副将,颇受倚重。后来,天下大势渐明,豪格见事不可为,决意献城归顺,关震亦是随同献策者之一,其间多有斡旋,最终保全了北京数十万百姓性命,未使这座千年古都遭战火涂炭,此乃一功。及至朕之大顺王师平定中原,挥师北上,意图一统之际,他时任天津兵备道,审时度势,亦是主动迎奉王师,使天津卫得以平稳过渡,免去刀兵之灾,此乃二功。入我大顺以来,他历任刑部侍郎、尚书,在地方劝课农桑之政绩暂且不提,单就在这刑名任上,为官清廉,持身甚正,断案公允,不徇私情,在京城百姓乃至士绅清流之间,口碑极佳,素有‘关青天’之称。朕,相信他的为人和能力。”
听了李自成这番详尽的评价,戚睿涵心中稍安。关震既有这样的出身背景、关键时刻的抉择以及入顺后的行事风格,其立场和操守应当值得信赖。那么,问题的关键,或许就集中在刑部内部某些可能被收买的中下层官吏,或是牛家凭借财势所能影响到的层面了。
“臣明白了。”戚睿涵躬身道,心中疑虑渐消,“有陛下此言,臣必当与关大人同心协力,抽丝剥茧,查明此案真相。”
夜色已深,星月无光,浓重的乌云遮蔽了天穹。戚睿涵走出皇宫,回头望了一眼那在夜色中更显森严巍峨的宫墙。顺天府的夜空,仿佛一块巨大的墨色绒布,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牛风假死案,如同一团巨大而浓密的迷雾,不仅笼罩在京城之上,更似乎渗透到了权力的肌理之中。钱婆离奇失踪,胡强翻供遇袭,狱卒狱医守口如瓶……所有明面上的线索似乎都断了,但方杰民那掷地有声的四点疑析,却又像四道划破夜空的闪电,犀利地指明了调查的方向,也照亮了隐藏在水面下的巨大冰山。
他知道,接下来,他和关震要面对的,可能不仅仅是牛家一个地方豪强,更有隐藏在司法体系内部,甚至可能位阶不低的蛀虫。这场较量,才刚刚拉开序幕,真正的暗流此刻才刚开始汹涌。而那个生死不明的牛风,究竟藏身何处?失踪的钱婆是生是死?胡强在遭遇袭击、被塞入竹筐的那段时间里,到底经历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又是什么让他恐惧到如此地步,不惜自污也要改口?
这一切的谜团,都迫切需要他们去一一揭开,而这过程,注定步步惊心。夜风吹过宫前广场,带着深秋刺骨的寒意,戚睿涵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的衣袍,迈开步伐,向着光禄大夫府的方向走去,脑海中已开始飞速盘算着下一步该如何着手,如何在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中,找到那枚关键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