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青州行(1/2)
永昌十一年四月,本该是万物复苏、春耕繁忙的时节,山东青州地界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生机。去岁那场敷衍了事的冬雪,未能浸润干渴的土地,今春更是吝啬得滴雨未落。目光所及,并非预想中的葱绿,而是一片令人心季的枯黄与龟裂。
大地张着无数干涸的嘴巴,贪婪地仰望着同样灰白无云的天空,原本应挺拔翠绿的禾苗,如今像被抽去了魂魄,无力地耷拉着,蜷缩在田垄间,稍一触碰便会化作齑粉。这场数十年不遇的大旱灾,如同一位冷酷的暴君,无情地席卷了这片土地,抽走了河流,烤焦了原野,也抽空了百姓眼中的希望。
更雪上加霜的是,那维系着无数人性命的朝廷赈灾粮饷,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迟迟未能足额飘落到这片焦土之上。官道两旁,流离失所者日众,他们拖家带口,步履蹒跚,眼神空洞地望着不知名的前方,寻找着一丝渺茫的生机。哀鸣之声并非刻意响亮,却如同背景般弥漫在干燥的空气里,更添几分沉重。
而令人心惊的是,连驻防青州的官兵粮饷也出现了短缺,部分营区的兵士已与城外灾民一般,陷入了饥馑的边缘。军心不再如铁板一块,怨言在私下里滋生、流淌,甚至已发生了数起为争抢口粮而引发的小规模骚乱。军民同困,饥饿与绝望交织,整个青州的局势,犹如一堆被烈日曝晒了许久的干燥柴薪,只需一点火星,便可燃起吞噬一切的燎原之火。
青州的急报,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穿越千山万水,最终被递到了永昌皇帝李自成的御案前。早朝的钟鼓声余韵未绝,宽阔的大殿中,文武百官分列丹墀两侧,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李自成端坐于龙椅之上,面色沉凝如水。他手中握着那份来自青州的紧急文书,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将目光缓缓扫过阶下的臣子们,那目光中带着审视,也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殿内寂静无声,连官员们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
“众卿家。”良久,李自成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个角落,带着金属般的质感,“青州急报。去岁至今,大旱连绵,滴雨未降,土地龟裂,禾苗尽枯。然,朝廷拨发的赈灾粮饷,迟迟未能足额发放至灾民手中,致使流离失所者日众,哀鸿遍野。”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沉重,“更甚者,连驻防青州官兵之粮饷,亦出现短缺,部分营区已与灾民同困于饥馑,军心浮动,怨声渐起,乃至滋生骚乱。”
他将手中的急报轻轻放在御案上,动作看似随意,却让所有人心头都是一紧。“兖州之弊,方除未久,尸骨未寒。而今青州又生此等乱象,军民交困,局势危如累卵。朕心甚忧,寝食难安。”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丝,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必须即刻派遣得力钦差,前往青州查办,安抚军民,彻查贪腐,以安地方!绝不容许兖州旧事重演,绝不容许我大顺子民,再受此等煎熬!”
内阁首辅李岩应声出列,他须发已见斑白,但眼神依旧锐利,躬身奏道:“陛下圣明。青州情况复杂,非比寻常。灾情、民怨、兵困,乃至吏治,诸事交织,牵一发而动全身。非干练能臣,不可胜任此重担。需得一位既得陛下信任,明察秋毫,又能体恤民情,且刚正不阿、不畏权势之人前往,方能拨乱反正,稳定大局。”
李自成微微颔首,目光如同实质,缓缓扫过丹墀下的文武百官。他的视线在几位重臣脸上略有停留,最终,定格在了站在文官队列中后部的户部左侍郎米桂琦身上。这位年轻的回族官员,面容尚带几分书卷气,但眉宇间已沉淀下兖州风波带来的沉稳与坚毅。因在兖州案中虽遭奸人构陷,身陷囹圄,却始终坚守操守,不肯同流合污,其清廉与坚韧,已深得帝心。
“米桂琦。”李自成的声音唤醒了沉思中的年轻官员。
“臣在。”米桂琦几乎是本能地应声出列,躬身行礼,动作流畅而恭敬。他挺直的脊梁和清亮的眼神,在这略显沉闷的大殿中,仿佛一股清泉。
“青州之局,危殆复杂。朕命你为钦差大臣,赐尚方剑,全权处理青州旱灾及赈济事宜,查办贪墨,整肃吏治,安抚军民,稳定军心。望你勿负朕望,解青州倒悬之急,还百姓一片青天。”李自成的话语字字千钧,落在米桂琦肩上,也落在所有朝臣耳中。
“臣,领旨。定当竭尽全力,查明原委,安抚军民,不负陛下重托!”米桂琦的声音坚定有力,没有丝毫犹豫。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前路的艰险,父亲的担忧,他都清楚,但此刻,他心中充盈更多的是责任与使命。
然而,站在武官队列中的海晏伯米喇印,在听到儿子名字被点出的那一刻,心头骤然一紧,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他勐地抬头,望向龙椅上那位威严的帝王,又迅速将目光转向儿子那单薄却挺直的背影,眼中充满了难以掩饰的忧虑。他深知官场之险恶,尤甚于战场明刀明枪。青州知府卫曼福,此人他早有耳闻,当年在京为官,官至礼部郎中,亦是风流人物,后因贪腐被黜,本应永无起复之日,却不知动用了何种关系,施展了何种手段,竟能于地方复起,而且据说政绩还颇为斐然,深得部分上官赏识。此人心机之深沉,手段之老辣,绝非兖州那个只会横征暴敛的赵在武可比。
米喇印忧心忡忡,自己这个儿子,年纪尚轻,官场阅历尚浅,兖州一案已是九死一生,全靠陛下圣明烛照才得以脱身,如今再入这虎狼环伺之地,面对卫曼福这等翻云覆雨的角色,他实在放心不下,一颗心如同悬在了半空。
散朝的钟声响起,百官依序退出大殿。米喇印顾不上官场礼仪,几乎是踩着前面同僚的脚跟,匆匆追上了正欲赶往户部调阅青州相关文卷的米桂琦。
“琦儿!”米喇印在廊柱下拉住儿子的衣袖,声音因急切而显得有些沙哑,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刻满了担忧,“青州之行,凶险异常。你……你能否寻个机会,向陛下陈情,言明其中利害,请陛下另择经验更为丰富、资历更老的贤能前往?”
米桂琦停下脚步,看着父亲因常年戎马而显得沧桑、此刻更添焦灼的面容,以及那鬓角不知何时增添的更多白发,心中了然,泛起一阵酸楚,但他很快压了下去,语气平和却坚定:“父亲是担心那卫曼福?”
“正是此人。”米喇印将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在耳语,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此人非同小可,乃官场积年之狐。他当年在京中犯事,据说证据确凿,却能在那等风口浪尖之上全身而退,仅得削职。蛰伏数年,竟又能重返官场,且官声颇佳,俨然一副浪子回头、勤政爱民的模样。这等人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岂是赵在武那般蠢钝暴戾之辈可比?你前番在兖州,已是得罪了许多背后之人,此次再去青州,直指卫曼福这等角色,怕是步步荆棘,处处杀机啊!”米喇印的话语中充满了父亲的焦虑和对官场黑暗的深刻认知。
米桂琦反手握住父亲粗糙温暖的大手,感受到那微微的颤抖,他心中感动,语气却愈发沉稳:“父亲,您的担忧,孩儿明白。但正因卫曼福非比寻常,背景复杂,陛下才更需要一个信得过、且与青州本地瓜葛较少的人去查明真相。兖州之事,孩儿问心无愧,也更知陛下圣明,不会任由宵小构陷忠良。身为臣子,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岂能因惧前途艰险而畏缩不前?”他顿了顿,目光望向宫墙之外,仿佛已看到了那片焦渴的土地,“况且,父亲,青州灾民嗷嗷待哺,官兵亦在困苦之中挣扎,早一日查明粮饷短缺之缘由,便能早一日解救黎民于水火,早一日稳定动摇之军心。此事,关乎万千性命,关乎朝廷安稳,孩儿……义不容辞。”
米喇印看着儿子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定光芒,那是属于年轻人的锐气与理想,也是经过磨难淬炼后愈发闪耀的责任与担当。他深知儿子心意已决,自己再多的劝慰也只是徒增其烦扰,只得化作一声长叹,那叹息声中充满了无奈与骄傲:“也罢,也罢……你既决心已定,为父不再多言。只是此行……务必万分小心,事事务求稳妥,多方查证,切莫轻信他人之言,尤其是那卫曼福。其言愈是恳切,其行愈是清廉,你便愈要警惕!”
“孩儿谨记父亲教诲。”米桂琦躬身,向父亲行了一个大礼,“父亲在京,亦请保重身体。”
望着儿子那逐渐远去的、虽略显单薄却异常挺拔坚定的背影,米喇印伫立在朱红的廊柱下,久久未曾移动。初夏的风穿过宫巷,带来一丝暖意,却吹不散他心头的阴霾与牵挂。他只能默默向真主祈祷,愿这次青州之行,能化险为夷,愿儿子能凭借智慧与正气,闯过这又一重难关。
乾清宫内,李自成刚刚更下朝服,便有内侍低声禀报了海晏伯米喇印在殿外求见后又悄然离去的事情。李自成并未命人宣召,只是对侍立在旁、如今已身居要职的戚睿涵略显感慨地说道:“米爱卿舐犊情深,朕岂能不知。他担心桂琦年轻,不是卫曼福那等官场老吏的对手。”
戚睿涵如今气度更为沉凝,闻言微微欠身:“海晏伯爱子心切,乃是人之常情。米侍郎年少英才,锐气正盛,根骨正直,确是良材美质。”
李自成走到窗前,望着窗外庭院中欣欣向荣的花木,目光深邃:“玉不琢,不成器。米桂琦乃可造之材,正需此等磨难砥砺,方能成为真正堪当大任的国之栋梁。兖州之事,是他的一劫,亦是他的一课。青州之局,看似凶险,何尝不是他更进一步之机?朕相信,他能挺过来,也能办好这趟差事。若连一个卫曼福都应付不了,将来又如何替朕分忧,治理这万里江山。”
戚睿涵点头称是:“陛下用心良苦。米侍郎经兖州一事,已沉稳不少,此次青州之行,若能勘破迷局,必将更为老成持重。只是那卫曼福,确如海晏伯所言,非易与之辈,善于伪装,工于心计。”
李自成嘴角泛起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那笑意中带着帝王的自信与考验:“水愈深,才愈能见真章。浊浪排空,方显弄潮儿本色。且看米桂琦此番,能否勘破这青州迷局,将这潭浑水,搅个清澈分明吧。”
数日后,米桂琦带着陛下的殷殷期望与父亲的千般嘱托,离开了北京城。他的队伍精简干练,除了两名得力助手——心思缜密、精于算计查账的户部主事鲁元浑,以及勇武机警、曾在军中任职、负责护卫与探查的刑部司狱王茂祝之外,便只有一队由大内侍卫和京营中挑选出的精干护卫。一行人轻车简从,一路向东,马蹄踏起阵阵烟尘,直奔青州而去。
越接近青州地界,沿途的景象便越发凄惨,触目惊心。官道两旁,原本应是肥沃的农田,如今只剩下大片大片龟裂的土块,裂缝纵横交错,深不见底,如同大地绝望的呐喊。枯死的禾苗成片地倒伏着,在干热的风中发出细微的、如同哭泣般的摩擦声。偶尔能看到几条几乎断流的河床,河底淤泥皲裂,只剩下浑浊的小水洼,成了附近人畜唯一的水源。
衣衫褴褛的灾民,如同被遗弃的蝼蚁,拖家带口,步履蹒跚地走在官道两旁。他们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看不到丝毫生气,只是本能地向着传闻中可能有赈济的地方移动。孩子们瘦弱的哭喊声有气无力,很快便被干热的风吹散。空气中弥漫着尘土的味道,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由饥饿、疾病和绝望混合而成的气息。
他们路过几个由官府设立的粥棚,那里排着长得望不见头的队伍。棚里冒出的热气稀薄无力,远远便能闻到那几乎算不上米香的、寡澹的气味。排队的人们安静得可怕,只有碗快碰撞的细微声响和偶尔因虚弱而发出的呻吟。维持秩序的衙役也显得无精打采,眼神中带着同样的疲惫。
进入青州城,城内的景象并未比城外好上多少。街道上行人稀少,且大多面带菜色,行色匆匆。两旁的店铺十有七八都关门歇业,门板上落满了灰尘。仅有的几家开着的铺子,也多是售卖些简陋的日用杂物,门可罗雀。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萧条氛围之中,连犬吠鸡鸣都显得稀落。就连守城的兵士,虽然依旧持械站立,保持着基本的军容,但那身破旧褪色的号衣,以及他们瘦削脸颊上深陷的眼窝,都无声地诉说着他们同样面临的困境。米桂琦注意到,一些兵士的嘴唇干裂起皮,眼神中除了疲惫,还隐隐闪烁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躁动与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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