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云台忠骨隐青山(2/2)
他的话语中,带着一丝近乎天真的期望,或许也是身处绝境中不愿放弃的、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之光。这希望,连他自己都知道,是何其渺茫。
刘菲含摇了摇头,她的分析总是最为冷静直接,不带丝毫委婉:“阁老,请恕晚辈直言。政治斗争,往往不讲情面,只论利害。您存在本身,对司马门而言就是一种潜在的、他无法完全掌控的变量。他如今蒙蔽圣听,大权独揽,若要构陷,何患无辞?‘莫须有’三字,便是够矣。至于陛下……”她微微停顿,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大家都明白。年轻的皇帝,早已被司马门牢牢控制在手中。
刁如苑也劝道,语气恳切:“阁老,防人之心不可无。尤其是面对司马门这等毫无底线的对手。我等此番前来,并非仅为问候,更是希望您能加强防备,或者……考虑另寻一处更为隐秘、不为人知的栖身之所。东厂番役,无孔不入。”
李岩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扫过眼前这六张年轻而真挚的面庞。他们穿越时空而来,本可超然物外,冷眼旁观,却依旧心怀赤诚,忧国忧民,甚至不惜以身犯险,这让他深感慰藉,胸腔中涌起一股暖流,但也因此,更不愿连累他们。他深知司马门的手段,一旦牵扯过深,后果不堪设想。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众人,望着窗外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的、仿佛无忧无虑的苍翠竹林,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诸位,你们的心意,你们不顾安危前来示警的情义,老夫感激不尽,铭记五内。”他转过身,目光澄澈而平静地看着他们,“但正因如此,老夫更不能连累你们。司马门势大,耳目众多,爪牙遍布。若他知晓你们与我这个‘罪臣’有所牵连,必会殃及池鱼,将你们也视为眼中钉。你们身负异禀,见识超凡,心胸格局非寻常人可比,将来这天下,或许还有许多需要你们匡扶、需要你们贡献力量的地方。不必为了老夫一个行将就木的归隐之人,涉此险境,断送了大好前程与更为重要的使命。”
“阁老!”戚睿涵心中大急,还想再劝。
李岩抬手,用一个坚决的手势制止了他,脸上露出一抹豁达却又带着深沉悲凉的笑容,那笑容如同夕阳余晖,凄美而短暂:“我意已决。诸位不必再劝。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老夫一生,但求问心无愧。若我李岩命该如此,纵使藏于九地之下,亦难幸免。若天命尚佑忠良,这白云山,便是老夫的桃花源,足以终老。诸位,请回吧。速速离开这是非之地,保护好自己,将来或可为这天下苍生做更多事。这,便是对老夫最大的帮助,也是老夫最后的请托。”
他的话语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平静与决绝。戚睿涵六人知他心意已定,再难劝动,彼此交换着焦急而无奈的眼神,心中虽如沸水翻腾,却也无可奈何。
红娘子在一旁,眼中早已蓄满了泪水,却强忍着没有落下。她深知丈夫的脾气,也明白他是不愿连累这些在他看来代表着未来与希望的年轻人。她走上前,对着六人深深一福:“诸位的情义,我们李家记下了。只是……便依了他吧。”
最终,戚睿涵等人只能心情沉重地起身告辞。李岩亲自将他们送到竹篱笆门外,山风拂动他花白的须发和朴素的布袍,身形显得愈发清瘦,却又带着一种难以摧折的孤高。他看着这群年轻人的身影一步步沿着来时的小路向下,逐渐被茂密的山林吞没,消失在郁郁葱葱的林木之间,方才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轻得几乎被山风瞬间吹散,不留痕迹。
戚睿涵六人心情沉重地下山,一路几乎无话。来时还觉得清幽宜人的山景,此刻在他们眼中却蒙上了一层灰暗压抑的色彩,连鸟鸣声都显得聒噪烦心。刚行至山脚,找到停放在路边的马车,准备上车离去,忽听得远处道路尽头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马蹄声,伴随着车轮碾过路面的沉重声响,扬起滚滚尘土。
众人心中一凛,立刻警觉地避入道旁茂密的树林之中,借着枝叶的掩护向外窥视。
只见那队伍约二三十人,皆着东厂番役特有的青黑色服饰,腰佩制式钢刀,神色冷峻,目光森然。为首者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面白无须,嘴唇紧抿,一双三角眼中闪烁着阴鸷冰冷的光芒,正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司马门的头号心腹——段正华。
戚睿涵心中猛地一沉,最坏的预感成了现实。
段正华率队毫不停留,对路旁的马车只是瞥了一眼,并未在意,旋即径直沿着那条唯一通往山上的狭窄小路奔去,目标明确,杀气腾腾,正是白云山李岩隐居之处。
“他们果然来了!”袁薇低呼一声,手心瞬间沁出冷汗。
“好快的手段,这才几天!”董小倩握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刁如苑面色凝重如铁:“看来司马门是铁了心要斩草除根,连片刻喘息之机都不愿给。我们……”
戚睿涵看着那队人马消失在山路转弯处,仿佛能看到山上草庐前即将发生的景象。他拳头紧握,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却远不及心中的煎熬。此刻冲上去,凭借他们六人超越时代的格斗技巧和默契配合,或许能护得李岩一时周全,甚至击退这批番役。但然后呢?这无疑是与司马门及其掌控的东厂、乃至背后的皇权公开决裂,形同造反。
他们六人虽有些许超时代的知识和经过锻炼的武艺,但在庞大的国家机器和阴险狡诈、不择手段的权阉面前,又能支撑多久?更何况,他们穿越至此,并非为了逞一时之勇,他们还有更长的路要走,或许要见证甚至参与更多波澜壮阔的历史。李岩之前那决绝的话语犹在耳边——“保护好自己,便是对老夫最大的帮助”。
理智与情感,使命与义愤,在他心中激烈交战。最终,理智,或者说,一种更深沉的、背负着更多责任的无情,占据了上风。
“我们……走。”戚睿涵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巨大的痛苦。这个决定,让他感觉自己像个可耻的逃兵。
白诗悦、袁薇等人看向他,眼中充满了不解、不甘与难以接受的愤怒,但看到戚睿涵眼中那深沉的、几乎要将他自己吞噬的痛苦与艰难决断后的冰冷,也都默然点头。他们明白,这不是退缩,而是基于残酷现实做出的、更无奈,也可能从长远来看更“正确”的选择。这“正确”,却带着鲜血的腥味。
六人迅速上车,马车夫挥动鞭子,马车向着与白云山相反的方向,疾驰而去。车轮疯狂地碾过路面,发出单调而压抑的辘辘声,仿佛在催促他们逃离这片即将被血腥笼罩的土地,也仿佛在嘲笑着他们的“明智”。
山上,草庐前。
段正华带着如狼似虎的番役,粗暴地撞开简陋的竹篱笆门,闯入院中,瞬间打破了这小院维持了不久的、脆弱的宁静。
李岩一家似乎对此早有预料,并未显得过于惊慌失措。李岩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布袍,从容地走出房门,红娘子、李君嗣、李君传以及老仆李标紧随其后,面色虽凝重如铁,眼神中却并无惧色,只有一种早已料定的、冰冷的平静,以及压抑着的怒火。
“段公公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见教?我这山野草庐,恐怕容不下您这尊大佛。”李岩平静地问道,语气中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仿佛来的不是索命的无常,而是不请自来的恶客。
段正华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尖细的嗓音在山谷间显得格外刺耳难听:“李阁老,别来无恙。咱家奉陛下口谕,以及司马公公钧旨,特来请阁老回京叙话。陛下思念老臣,深感朝中不可无阁老坐镇,有要事相托,还望阁老莫要推辞,即刻随咱家动身。”话说得冠冕堂皇,但那“司马公公钧旨”几字,以及身后番役们纷纷按在刀柄上、蓄势待发的手,已将真实意图暴露无遗。
李岩尚未回答,红娘子已是柳眉倒竖,厉声喝道:“段正华,休要在此花言巧语,惺惺作态。我夫君已然辞官,得到陛下恩准,便不再是朝廷命官,有何‘旨意’需要他来接?分明是司马门那阉狗欲除之后快,派你这爪牙前来行凶!”
段正华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如同覆上一层寒霜:“红娘子,休得放肆。陛下的旨意,也是你能妄加质疑的?李岩,咱家再问一次,这旨意,你是接,还是不接?”他目光阴冷如毒蛇,死死盯住李岩,施加着无形的压力。
李岩看着段正华那副虚伪而凶狠的嘴脸,又看了看他身后那些虎视眈眈、如同盯着猎物的番役,再望向远处层叠的、依旧苍翠欲滴的山峦和头顶那片蔚蓝而高远的天空,眼中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也彻底破灭了。
他缓缓地、坚定地摇了摇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折辱的尊严:“段公公,老夫年迈体衰,精神昏聩,早已不堪驱策。京城,是绝不会再回去了。老夫此生,只愿老死于此山之中。司马公公与你的‘好意’,老夫心领了。若要老夫这项上人头,尽管拿去便是,何必假借圣旨之名,行此鬼蜮伎俩?”
段正华闻言,发出一阵夜枭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笑:“好,好一个忠肝义胆、不畏生死的李阁老。既然你执意抗旨不遵,藐视天威,那就休怪咱家无情了。”他猛地一挥手,脸上戾气大盛,“给我拿下,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番役们齐声应和,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
“跟这群阉狗拼了!”李君嗣、李君传早已怒火填膺,怒吼一声,拔出随身长剑,挺身迎上。红娘子也从腰间解下那根伴随她多年的乌黑软鞭,鞭梢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呼啸,与儿子们并肩而战。老仆李标则操起墙角的一把锄头,毫无畏惧地护在李岩身前。一时间,原本清幽宁静的小院之内,刀光剑影纵横交错,呼喝声、兵刃猛烈相交的铿锵声、怒骂声响成一片,惊起了林间栖息的飞鸟。
李岩一家虽个个怀有武艺,奋力抵抗,红娘子鞭法精妙,李君嗣兄弟剑术亦得名家真传,但段正华带来的皆是东厂番役中精挑细选的好手,悍勇狠辣,配合默契,人数又占据绝对优势。
不过片刻功夫,李君嗣左肩中了一刀,鲜血瞬间染红衣袍,被两名番役死死按住;李君传大腿被扫中,踉跄倒地,也被制服。红娘子鞭法虽凌厉,逼退了数人,但终究双拳难敌四手,被五六名番役围在核心,长刀短刃交织成网,她左支右绌,险象环生。老仆李标更是被一名番役狠狠一脚踹在胸口,倒飞出去,撞在墙壁上,口吐鲜血,再也爬不起来。
“夫人,嗣儿,传儿!”李岩目眦欲裂,心痛如绞,想要冲上前去,却被两名身材高大的番役死死按住双臂,动弹不得。
段正华见状,得意地冷笑一声,再次挥手:“放信号,通知山下埋伏的人,准备火把、火油!李岩,你若再不肯束手就擒,咱家就立刻下令,放火烧了这整座白云山!看你这自诩的‘忠臣’,忍不忍心让这满山的林木、这山中的飞禽走兽、甚至可能藏匿其间的樵夫药农,都为你这逆臣陪葬!”
听到“烧山”二字,李岩浑身剧烈一震,如遭雷击。他看着被刀剑加颈、受伤被制的家人,看着这片他打算终老于此、寄托了最后宁静希望的青山绿水,看着老仆李标委顿于地的身影,眼中最后一点光彩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尽的悲凉与绝望。他停止了挣扎,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灵魂与力气,脊梁似乎也佝偻了几分,颓然道:“住手……都住手……我……我跟你们走。”
“老爷,不可!”
“父亲!”
红娘子和两个儿子闻言,皆是悲声惊呼。
李岩看向他们,眼中充满了深切的愧疚与一种痛彻心扉的决绝,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不必再说。我意已决。我李岩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能连累你们性命,更不能连累这无辜山林,因我而化为焦土。”他转向段正华,用尽力气重新挺直了脊梁,尽管枷锁已然在身,却依旧保持着最后的尊严,“放开我的家人。我随你回京。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段正华脸上露出了计谋得逞的、残忍而得意的笑容,示意番役放开红娘子,却依旧将受伤的李君嗣、李君传牢牢扣住:“阁老果然是识时务的俊杰。放心,只要您乖乖合作,不耍花样,夫人和两位公子,咱家自然会‘妥善安置’,保他们性命无虞。带走!”
番役们给李岩套上沉重的枷锁,粗鲁地推搡着,向山下走去。红娘子披头散发,想要不顾一切地追赶上去,却被几名番役用明晃晃的钢刀死死逼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丈夫和两个儿子被那群如狼似虎的番役押解着,身影逐渐消失在茂密的山林小径的尽头。泪水终于决堤而出,模糊了她所有的视线。山风呜咽着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与尘土,吹动着她凌乱的发丝和单薄的衣袂,那形单影只、孤立无援的身影,立在残破的篱笆院内,显得无比凄凉与悲怆。
夜色彻底笼罩了北京城。光禄大夫府的书房内,只点着一盏孤灯,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在墙壁上投下晃动扭曲的影子。
戚睿涵、白诗悦、袁薇、董小倩、刁如苑、刘菲含六人沉默地围坐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他们已通过戚睿涵早年布下的一些特殊渠道,得知了李岩及其二子在白云山被捕,并正被押解回京的确切消息。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破灭。
“我们还是……没能改变什么。”白诗悦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深深的自责与无力感,她将脸埋在手心里。
袁薇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充满了疲惫与悲凉:“李阁老最终还是选择了不连累家人,不连累山林。他其实早知道司马门不会放过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董小倩眼中隐含的泪光终于滑落,她哽咽道:“为何……为何忠臣良将,总是落得这般下场?这世道,这朝廷……”她说不下去了。
刘菲含紧紧握着手中的茶杯,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冰冷的瓷器也无法平息她心中的怒火与寒意:“司马门……此獠不除,国无宁日,忠良尽戮,纲常沦丧!”
刁如苑相对而言最为冷静,但眉宇间也凝结着化不开的忧色与凝重,她缓缓道:“现在说这些,已于事无补。李阁老落入他们手中,以司马门的手段,恐怕……凶多吉少。我们当时若强行介入,结果未必更好,很可能只是徒然多添几条亡魂,甚至可能让司马门找到借口,将我们一并铲除。李阁老说得对,我们必须先保住自己,积蓄力量。未来若要对付司马门这等大奸大恶之徒,还需要更强大的力量、更合适的时机,以及……更周密的谋划。”
戚睿涵一直沉默着,如同雕像般望着窗外漆黑一片的夜空。他的目光仿佛能穿透这浓重得令人窒息的夜色,看到那被囚于木笼囚车之中,带着沉重枷锁,正一步步走向京城,走向未知却几乎可以预见的悲惨命运的老臣。他想起李岩在白云山草庐送别他们时,那决绝而悲凉的眼神,那看似平静却蕴含了万千言语的“保重”;想起下山时听到的、那隐约传来的、来自山上的喧哗与金铁交鸣之声;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无力感与挫败感。
历史的惯性,或者说人性中那贪婪、阴暗与对权力的无尽欲望,似乎总能在某个关键时刻,挣脱他们这些“异数”的努力,冷酷而固执地将事情推向那个既定的悲剧方向。
他缓缓开口,声音因长时间的沉默而显得异常沙哑干涩,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重量:“李阁老……是早已将生死、荣辱都置之度外了。他让我们保重,并非贪生怕死,而是……希望我们这些他眼中的‘火种’,能在这暗夜中留存下去,或许……或许将来能有燎原之日。”
他转过头,目光逐一扫过五位同伴苍白而坚定的脸庞,那跳动的烛光在他们眼中映出点点光芒:“司马门今日能害李阁老,异日就可能害张阁老、王尚书……害所有不肯依附于他、所有可能阻碍他独揽大权的忠正之士。他的野心,绝不会止步于目前的位置。我们……需要更谨慎,更隐忍,也需要等待,或者……在未来,想办法创造,一个能彻底扳倒他的机会。”
他的话语在寂静的书房中回荡,带着一种沉重的使命感与未言的艰险。
烛光下,六人的影子在墙壁上被拉得很长、很长,随着火焰的跳动而诡异地晃动着,仿佛预示着前路的莫测、坎坷与尚未定局的风云。窗外的北京城,万家灯火在沉沉的夜色中零星闪烁,勾勒出一片看似太平盛世的朦胧景象,然而在这座帝王之都的最深处,权力的博弈、人性的倾轧与黑暗的残酷,从未停歇。
白云山上那未干的忠臣血泪能否昭雪,这刚刚开启的、年号“永昌”的盛世,又将在这暗流的冲刷下走向何方,这一切未知的、沉甸甸的答案,都压在了他们每一个人的心头,如同这深沉的夜色,浓得化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