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暗涌无声(2/2)
“明白!”阿福神色肃然。
“去吧。”杜月笙挥了挥手,疲惫地闭上眼,靠进宽大的椅背里。灯光下,他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布局多年,眼看就要彻底清除黄振亿这个心腹大患,却在这收网的最后一刻,被一张浸透怨恨的血布捅穿了口袋!这感觉,如同在即将登顶的悬崖边狠狠滑了一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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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杜月笙调集力量,意图用铁血手腕抹平一切痕迹的同时。距离广慈医院后巷不到两里路,靠近公共租界边缘一条污水横流、蚊蝇滋生的昏暗弄堂深处。
空气里弥漫着腐烂垃圾、劣质煤烟和劣酒混合的刺鼻气味。一间低矮潮湿、墙皮剥落大半的石库门灶坡间(厨房兼杂物间)里,一盏豆大的煤油灯在肮脏的墙壁上投下摇曳昏黄的光晕。黄振亿如同一条被抛弃的破麻袋,蜷缩在一堆散发着霉味的棉花胎和破麻袋上。他双目紧闭,脸色灰败如同蒙了一层死灰,嘴唇干裂发紫,只剩下极其微弱、时断时续的呼吸。裸露的左肩上,那根生锈的铁钎已被小心翼翼地取下,伤口被用粗布条紧紧包扎着,但暗红色的血渍和一种令人不安的黄绿色脓液仍不断缓慢地洇透出来,散发着浓重的腐烂气味。右腿肿胀得吓人,皮肤呈现出一种可怕的紫黑色。整个人散发着垂死的气息。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沾满油污短褂的枯瘦老头,正佝偻着背,用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小心翼翼地将一些浑浊发黑的药汁滴入黄振亿干裂的嘴唇。他是老沈,这条弄堂里出了名的老酒鬼、老废物。没人知道他全名,只知道他年轻时似乎做过些见不得光的营生,后来瘸了一条腿,就彻底成了烂泥里挣扎的虫豸。他动作缓慢,布满老茧和污垢的手指却异常稳定。
“咳…呃…”几滴苦涩的药汁呛入气管,黄振亿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如同破风箱般的呻吟,眼皮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浑浊的眼球茫然地转动着,仿佛找不到焦点。
“嘿…醒了?”老沈的声音沙哑干涩,像砂纸打磨铁锈,“命够硬的啊…阎王爷门口转三圈,愣是没肯收。”他放下碗,伸出枯柴般的手,掀开黄振亿肩头的布条一角,一股更加浓烈的腐臭瞬间弥漫开来。老沈浑浊的老眼眯了眯,看不出什么情绪:“伤口烂穿了…还有你这腿,再不弄,怕是保不住,人也得烧死。”
黄振亿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有气流摩擦的嘶声。他的意识如同漂浮在滚烫的油锅里,剧痛和持续的高热反复炙烤着他残存的神志。只有那刻骨的恨意,如同烙印在灵魂深处的烙印,支撑着他不彻底沉沦。杜月笙…血债…血书…
“省点力气吧。”老沈仿佛看穿了他的念头,慢吞吞地拉好布条,遮住那可怖的伤口。他拿起放在旁边一个破脸盆里的半瓶劣质烧酒和一把刀刃已经磨得发亮的小剃刀。“算你命不该绝。”他咕哝着,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老头子几十年没干这活儿了…没想到,临了还要沾这血光。”
他打开烧酒瓶塞,一股浓烈呛人的劣质酒精味散发出来。他用酒仔细冲洗剃刀,又倒了些在碗里一块相对干净的布片上。昏黄的灯光下,老沈那张布满皱纹、如同枯树皮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浑浊的眼睛深处,掠过一丝与其身份和年龄极不相称的、锐利如鹰隼的光芒,瞬间即逝。他深吸一口气,浓重的酒气混杂着伤口的腐臭涌入鼻腔。他拿起那块蘸了烧酒的布片,没有丝毫犹豫,猛地按在黄振亿肩上那不断渗出脓血的伤口上!
“呃啊——!”一声非人的、如同野兽垂死般的惨嚎从黄振亿喉咙里爆发出来!他残破的身体如同离水的鱼般疯狂弹动!剧烈的痛苦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瞬间穿透了神经!这剧痛带来的强烈刺激,竟让他混沌的意识猛地撕裂开一道缝隙!
“按住他!”老沈低吼一声,不知何时,旁边一个同样穿着破烂、面黄肌瘦的半大少年已经扑上来,用尽全力死死压住黄振亿的双臂和完好的那条腿!少年脸上带着惊恐和狠劲,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老沈不再理会黄振亿的挣扎和嘶嚎,那双枯瘦的手此刻稳得出奇,如同最老练的工匠。他用剃刀极其精准地划开伤口周围肿胀发黑的皮肉!暗红色发黑的血和粘稠的黄绿色脓液瞬间涌出!他动作极快,刀锋在腐烂的组织间迅速而稳定地切割、分离,将肉眼可见的坏死的皮肉和筋膜一片片剔下,丢进旁边的破脸盆里!空气中腐臭味混合着浓烈的劣酒味,令人作呕。
黄振亿的惨叫变成了持续不断的、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嘶哑绝望的呜咽,身体在少年拼命的压制下仍剧烈地抽搐着,汗水、泪水、脓血糊满了他的脸。每一次刀锋的切割,都像是在刮他的骨头!杜月笙的名字,在无边的痛苦中,如同带着倒刺的钩子,反复撕扯着他濒临崩溃的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老沈终于停下了刀,用蘸透了烧酒的布片,近乎粗暴地擦拭清洗着那个被彻底切开、深可见骨的创口。新鲜的、颜色尚红的血液涌了出来。他拿起一根在煤油灯火苗上反复烧灼过的粗针,穿上一种韧性极好的、暗灰色的不知名丝线,毫不迟疑地开始缝合!针尖穿透皮肉,拉扯丝线收紧伤口的每一下,都伴随着黄振亿身体一次剧烈的颤抖。
处理完肩头最致命的伤口,老沈又如法炮制,处理了右腿上几处深可见骨的划伤和可怕的肿胀瘀血。黄振亿的挣扎和嘶嚎早已变成了濒死般的微弱抽搐和呻吟。
当一切终于结束时,灶坡间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血腥、脓腐和劣酒的浑浊气味。黄振亿如同刚从血水里捞出来,一动不动,只有胸膛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老沈也累得够呛,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着粗气,额头上布满汗珠,枯瘦的手指缝里都沾着黑红色的污垢。
“命…算是暂时吊住了…”老沈的声音疲惫不堪,带着一种虚脱感。他示意那少年松开手。少年一屁股瘫坐在地上,脸上毫无血色,双手还在微微发抖。
老沈浑浊的目光落在黄振亿那张痛苦扭曲、布满污血的脸上,又缓缓移到他那双即使昏迷也死死握紧的拳头上。他沉默了片刻,忽然挪动身体,凑到黄振亿耳边,用极低、如同耳语般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问道:“黄老板…那片写着‘血债血偿’的布……还在你身上吗?”
这句话,如同一个冰冷的楔子,猛地凿穿了黄振亿意识深处最后的混沌!
布?血书!
黄振亿的身体猛地一震!那濒死状态下被痛苦掩盖的、钻入地洞前的最后疯狂记忆,如同破碎的潮水轰然倒卷!他用尽最后力量塞进地洞的染血匕首…还有那几片用性命写就、浸透怨毒的血书碎布!它们…去了哪里?!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窥破秘密的惊悚感,瞬间压倒了身体的剧痛!他紧闭的眼皮剧烈地颤抖着,喉咙深处发出急促的“嗬嗬”声,仿佛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全身的肌肉都因为极度的紧张而绷紧。
看到他这强烈的反应,老沈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彻底沉淀下来。他不再追问,只是慢慢直起身,浑浊的目光投向灶坡间那扇糊着破报纸、布满油污的小窗。窗外,是弄堂深处望不到头的黑暗,只有远处公共租界方向隐约传来模糊的市声。
就在这时——
笃!笃!笃!
一阵不紧不慢的敲门声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