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束缚的爱(二)(2/2)
他以为他在挽回爱人,却可能是在亲手凌迟一个刚刚苏醒的灵魂。
“神木仙尊…果然…厉害…”君笙扶着冰冷的石桌,指关节用力到发白,几乎要捏碎那坚硬的玉石。
一股从未有过的、混杂着惊骇、恐慌、悔恨和滔天怒意的冰冷寒意,瞬间席卷了他全身,让他如坠冰窟。
夜风吹过凉亭,带着深秋刺骨的寒意。
君笙猛地转身,猩红的双目死死盯向那扇紧闭的、隔绝了所有光亮的朝阳殿寝殿大门。
那目光,仿佛要穿透厚重的门板,看清里面那个人…那具躯壳里,此刻沉睡的,究竟是谁的灵魂。
“凌玉,不管是哪一个小尘儿,本君都喜欢。
祖父曾说过,梦里第一次的相见,本君对神木仙尊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娶他。”
凌玉有点害怕的询问道:“就算是仙尊您也不后悔这样对他。”
君笙:“本君这是保护他。”
凌玉:“或许神君对仙尊的束缚之爱太过沉重,仙尊身受重伤,有些害怕。”
君笙:“凌玉,这位公仪尘仙尊是母神给我讲过的那位仙尊,他是本君的师尊,真正的师尊,本君不会让他害怕。”
子时,万籁俱寂,唯有殿外更漏滴水声,一下,又一下,敲在人心上。
烛火在铜鹤灯台上摇曳,将殿内巨大而空旷的影子拉扯得支离破碎,如同鬼魅般在描金朱柱和冰冷地面上无声狂舞。
空气里浮动着陈旧熏香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清冷的神木气息。
那是独属于陌尘的味道。
君笙屏着呼吸,动作轻得不能再轻,小心翼翼地在宽大的云榻外侧躺下,隔着薄薄一层锦被,能感受到身边人躯体散发出的微薄暖意。
他侧过头,目光描摹着陌尘沉睡时依旧显得过分清冷的侧颜轮廓,银色的长发铺散在枕上,像一片沉寂的夜。
就在他几乎要沉溺于这片刻安宁时,陌尘骤然睁眼。
那双眸子在昏暗烛光下,清亮锐利如寒潭古剑,瞬间刺破所有伪装。
他猛地掀开锦被起身,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虚影,一言不发便朝殿门疾走。
宽大的雪白寝衣下摆拂过冰冷光滑的地面,发出细微的簌簌声。
“哐当——哗啦!”
沉重的玄铁锁链猛地绷直。
那锁链一端深嵌在巨大的龙柱础之中,另一端紧紧扣在陌尘纤细苍白的脚踝上。
巨大的拉扯力将他整个人狠狠拽回,脚下不稳,直直向后跌坐下去。
不偏不倚,正跌坐在榻边君笙的腿上。
温热的躯体带着重量和冲击力落进怀里,君笙几乎是下意识地圈住了他的腰身。
那腰肢劲瘦,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清晰感受到内里蕴含的、被禁锢的力量。
陌尘的身体瞬间僵硬如铁,每一块肌肉都紧绷着抗拒这屈辱的贴近。
他身上那股清冽的气息骤然变得凛冽逼人。
君笙没有立刻放手,反而收紧了手臂,将人更密实地困在怀中。
他微微低下头,唇几乎要贴上陌尘耳畔那缕微凉的银发,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恭敬:
“师尊,”他顿了顿,一句话清晰地吐出:“不,是神木仙尊。”
怀中紧绷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震。
“我是该叫你师尊,还是仙尊?”君笙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清晰地回响,每一个字都激起冰冷的涟漪。
陌尘猛地发力,挣脱了这令人窒息的桎梏,身形一闪,已端坐在榻边另一侧,与君笙拉开距离。
他并未回头,侧脸线条在摇曳的烛光下如刀削般冷硬,声音更是沉静无波:“看样子,你理清了,也知道我是谁了?”
君笙坐直身体,目光灼灼地盯着那道清冷的背影,唇角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
“仙尊,我是不是很信守承诺?”
他语气轻松,甚至带着点邀功般的戏谑:“说了娶你,就娶你。”
那“娶”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意味。
“要娶便娶。”陌尘的声音毫无起伏,仿佛谈论的是与他毫不相干的事。
他终于侧过脸,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君笙脸上,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那丹药,能不能不吃?”
“不行。”君笙拒绝得干脆利落,没有半分转圜余地。
陌尘的目光移向自己脚踝上那圈冰冷沉重的玄铁锁链,锁扣上古老的符文在幽暗光线下隐隐流动。
“锁链,”他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给为师解了。”
“不行。”依旧是那两个字,斩钉截铁。
殿内陷入短暂的死寂。
烛火不安地跳动,“噼啪”一声轻响。
许久,一声极轻的叹息溢出陌尘的唇畔,轻得像殿外飘落的一片雪。
“罢了。”他起身,雪白的衣袂无声滑落,走向殿中那张巨大的檀木书案。
步履从容,仿佛脚上那沉重的锁链只是虚幻的装饰。
他拂袖端坐于案后,背脊挺直如孤峰青松,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严与沉静瞬间弥散开来,将整个朝阳殿都笼罩其中。
“为师很欣慰你能有所成长,你比师弟师妹更聪明。”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殿内每一寸空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就让为师最后给你上一课。”
君笙心头莫名一紧,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攫住了他。
他依言起身,走到书案对面,撩起衣摆,同样端端正正地坐下,目光平视着案后那双深邃如渊的眼眸:“师尊请讲。”
他收起了那层刻意为之的恭敬与戏谑,神情是少有的认真。
烛光在陌尘清绝的面容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他注视着君笙,目光仿佛穿透了他的皮囊,直抵灵魂深处。
“今日给你讲讲,”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敲打在寂静的殿宇之上:“何为因果,何为善恶,何为轮回,何为生死?”
君笙:“谨遵师尊教诲。”
“因果如藤,缠骨附髓。”陌尘的声音平静无波,却蕴含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沧桑。
他抬起手,指尖在虚空中轻轻一点,仿佛拨动了无形的丝线。
“农夫春日播下一粒粟种,秋日便得满仓谷粮,此为‘种因得果’,清晰可见。
修士以术法强夺他人灵根,看似一步登天,实则道基尽毁,心魔缠身,终遭反噬,此乃‘强求之因,必结恶果’,天道昭彰。
更有那大能者,为求己道圆满,不惜屠戮生灵、倾覆山河,纵然一时功成,那万千怨念与业力终归不真实。
终有一日,天罚加身,魂飞魄散,此乃‘大因大果’,无人可逃。
因是埋下的种,果是开出的花,结出的实,根须早已在命盘里扎透。”
君笙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悄然升起,指尖微微发冷。
他想起自己过往种种,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选择,那些被刻意忽略的微小恶意,此刻仿佛都被这双洞彻一切的眼睛看得分明:“师尊,我们之间又是如何的因果。”
陌尘:“我们之间本不需要因果。”
“善恶非石,人心为秤。”陌尘的指尖在冰冷的案面上轻轻划过,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善如春风化雨,滋养万物于无声;恶似滚石坠渊,伤人害己不自知。”
他目光如炬,直视着君笙:“稚童舍己身救一落水雀鸟,此乃天性之善,至纯至简。
医者悬壶济世,施救仇敌性命,此乃克己之善,心念通达。
然,若有人打着‘大善’旗号,行伪善之实,为一己虚名而罔顾他人意愿,此‘善’便已化作剧毒,害人害己,是为‘伪善之恶’。
恶者亦同,有人为活命而劫掠,有人为权势而屠戮,前者或可存一线天良,后者已堕无间深渊。
善恶存乎一念,秤在心中,不在他人唇舌之间。”
君笙的呼吸微微凝滞。
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许多画面。
那些被他以“迫不得已”或“理所当然”为由所行之事,此刻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似乎都褪去了自我粉饰的外衣,露出了或深或浅的灰暗底色。
师尊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剑,剖开了他层层包裹的心防。
他放在膝上的手,无意识地收紧了:“我们之间谁在扮演恶人?”
陌尘:“能明辨是非善恶的人从来不说自己是善人。”
“轮回不息,如薪火相传。”陌尘的声音似乎柔和了一丝,带着一种看透生死的悠远:“枯木逢春再发新芽,是轮回;
修士道消身殒,精魄散归天地,滋养新生,亦是轮回。
天地如洪炉,众生似薪柴,此身燃尽,自有后来者接续光明。
生生世世,循环往复,此乃大道本源,万物生机所系。
生死如昼夜交替,乃天道循环之必然。”他的目光穿透了君笙,仿佛望向无尽虚空:“凡人寿尽,魂归天地,重入轮回,
此为‘顺天之死’,如叶落归根。
修士逆天而行,强求长生,终致道心崩殂,自取灭亡,此为‘强求之死’,
徒留悲叹。
更有那舍生取义者,为护苍生、卫正道而甘愿赴死,其身虽灭,其神永存,浩气长存天地,此为‘向死而生’,死得其所。
生是天地暂借的一段旅程,死是魂魄归返的永恒故乡,不必执着于这具皮囊的存亡就是看破生死。”
他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字字如洪钟大吕,敲击在君笙心湖深处,激起前所未有的滔天巨浪。
君笙端坐在那里,只觉得眼前的世界仿佛被彻底掀开了一层朦胧的面纱。
那些他曾笃信不移的、曾嗤之以鼻的、曾懵懂无知的,此刻都在陌尘平静而深刻的言语中被打碎、重组、升华。
因果不再是飘渺的传说,善恶不再是模糊的界限,轮回不再是遥远的恐惧,生死不再是绝对的终结……
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震撼席卷了他,仿佛蒙昧的灵魂第一次真正睁开了眼睛,窥见了大道运转的恢弘轨迹。
“明立场,明众生不易,方才认清自己的道在何方。”
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燃烧、蜕变。
“这便是……”君笙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和颤抖。
他努力寻找着词汇,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大道至简?”
陌尘微微颔首,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欣慰的光芒。
那光芒转瞬即逝,快得如同错觉。
他最后深深看了君笙一眼,那目光复杂难明,仿佛穿透了万古时光,要将眼前人的模样镌刻进灵魂深处。
“记住……”他薄唇微启,似乎想再叮嘱些什么。
就在这一刹那。
“咔嚓!!!”
一声尖锐到极致的琉璃碎裂声毫无征兆地炸响。
那声音并非来自殿门或窗棂,而是来自头顶。
君笙猛地抬头,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朝阳殿那绘制着诸天星斗、万神朝拜的穹顶巨幅琉璃壁画,中央位置毫无预兆地崩裂开一道巨大的、狰狞的黑色裂痕。
那裂痕如同活物般急速蔓延、分叉,发出“噼啪”声,速度快得只在眼前留下残影。
没有雷声,没有电光,只有纯粹的、毁灭性的崩裂。
一股无法形容、沛然莫御的恐怖威压如同无形的滔天巨浪,轰然砸落。
殿内所有摇曳的烛火在同一时间齐齐熄灭。
无数精美的瓷器、玉器承受不住这骤然降临的力量,“噼里啪啦”爆碎开来。
“师尊,师尊。”君笙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撕裂般的剧痛和前所未有的恐惧让他失声厉吼。
他猛地从案后站起,不顾一切地扑向书案对面的陌尘。
迟了。
一道无形的、纯粹由规则之力构成的透明“天罚”之光,如同审判之矛,精准无比地贯穿而下。
它无视了空间的距离,瞬间击中了端坐于书案后的身影。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血肉横飞的惨烈。
在君笙目眦欲裂的注视下,陌尘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周身那层无形的、属于仙尊的强大气场如同被戳破的泡沫,瞬间消散无踪。
他挺直的脊背仿佛瞬间失去了支撑的力量,脸色在刹那间褪尽所有血色,变得透明而脆弱。
时间仿佛凝固了。
殿内一片死寂,只有穹顶琉璃碎片还在不断剥落坠地的细微声响。
陌尘的身体晃了晃,终于支撑不住,软软地向一旁倾倒。
君笙的身影快速掠过书案,在那具倾倒的身体即将触地的刹那,终于险之又险地将人接入怀中。
入手是彻骨的冰凉和不可思议的轻软,仿佛接住的不是一具躯体,而是一捧即将消散的流沙。
那曾经强大无匹、清冷孤傲的仙尊,此刻脆弱不堪。
“师……”君笙的声音哽在喉咙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和破碎。
怀中的人似乎被这触碰惊动了。
长长的睫毛剧烈颤抖了几下,终于缓缓掀开。
那双眼睛……
君笙的心,瞬间沉入了无底深渊。
那双曾经蕴含星辰大海、洞悉万古沧桑、深邃锐利得令人不敢直视的眼眸,此刻却如同被最纯净的泉水洗过,清澈见底,却又空洞茫然。
里面没有了威严,没有了沧桑,没有了洞悉世事的智慧,更没有了对眼前人的任何认知。
只有一片初生的懵懂与纯然无知,映着君笙那张写满惊痛与不可置信的脸。
三日后,陌尘苏醒。
他的眉头困惑地微微蹙起,像是不解自己为何身处此地,不解为何被一个陌生人抱在怀里。
他动了动苍白的嘴唇,气息微弱,带着一种全然陌生的、纯稚的困惑,轻轻吐出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君笙的心脏:“你……是谁?”
君笙惊慌失色:“小尘儿,我是阿笙。”
祖神的叹息在苍穹之镜微微响起:“公仪尘,吾尽力保住你,只能帮你到这。
以后如何看你自己的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