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月下仙尊(一)(2/2)
加之如今妖族与魔界战火不休,魔尊寂暝又失了踪迹,新上任的魔尊冥魂手段狠戾,搅得下界安宁。
神君一直在调遣仙家从中斡旋调停,分身乏术,这才常常一去几天……”
陌尘静静地听着,那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泛白。
他沉默片刻,才低低“哦”了一声,仿佛只是听了一件无关紧要的闲事。
寂暝失踪了,这名字在他心里轻轻磕碰了一下,也很快沉寂下去。
他小心地将写满字的纸折好,收进袖中,走到书格处藏了起来,像是藏起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起身便往殿外走。
凌玉赶紧跟上。
下了玉阶,月泉湖面平静如昔,倒映着天上的流云。
陌尘在湖边站定,忽地转身吩咐:“凌玉,搬个长桌出来,就放那柳树下。”
凌玉依言,指尖微光一闪,一张古朴的长木桌还有几个柔软的蒲团便出现在婆娑的柳树影下。
陌尘走过去,身子一歪,竟像个闹脾气的孩子,将头枕在手臂上,整个上半身都伏在了桌上。
“凌玉,”他拖长了调子喊:“我饿了……饿死了……快去弄点吃的来。”
凌玉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惫懒模样弄得一怔,随即无奈应道:“是,公子稍候。”
心里却莫名松快了些,这倒像是公子从前偶尔流露的性情。
不多时,凌玉便捧着一个大大的食盒回来了。
揭开盖子,香气四溢。
几碟清淡雅致的小菜。
碧玉般的清炒莼菜,嫩滑的芙蓉鸡片,鲜香扑鼻的瑶柱炖冬瓜羹。
点心更是精巧。
晶莹剔透的藕粉桂花糖糕,做成梅花形状的豆沙酥,还有一碗撒了金桂蜜的杏仁酪。
都是陌尘素日偏爱的口味。
凌玉将菜肴点心一一在桌上摆开。
陌尘坐直了身子,眼睛亮了亮,拿起筷子便吃起来,动作虽快,姿态却仍是优雅的很。
凌玉侍立在一旁,看着他吃得专注,腮帮子微微鼓起,像只贪食的孩子,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弯起,露出一丝由衷的笑意。
“凌玉,”陌尘咽下一口甜糯的藕粉糕,抬眼看他,唇边还沾着一点糖粉:“你笑什么,我脸上开花了?”
凌玉忙敛了笑意,温声道:“没有,只是……觉得公子今日心情似乎好了些。”
陌尘又夹起一块豆沙酥,慢悠悠地咬着:“嗯……看在你伺候得还算周到的份上,本公子心情确实不赖。
不如,你来猜猜。”
“猜什么?”凌玉不解。
“猜猜你家那位高高在上的神君,”陌尘的指尖轻轻点着桌面,眼神带着点促狭:
“他最喜欢……哪一个我?”
凌玉一时语塞:“这……属下不知。
公子……有几个公子?”
陌尘掰着手指头,像是在数一件有趣又无奈的事:“以前么,两个分身。来了这昆虚界之后,硬生生又挤出来一个分身。
不过现在嘛,”他耸耸肩,语气轻松得异常:“后来两个分身没了,就剩下一个分身。
猜猜看?”
凌玉努力思索着:“属下……斗胆猜,神君应是喜欢……喜欢现在的公子?”
“现在的我?”陌尘挑眉,似笑非笑:“你倒说说,现在的我,是谁?”
凌玉小心翼翼地答:“是……顾陌尘?”
“聪明。”陌尘赞许地点点头,又舀了一勺杏仁酪:“那之前那个,动不动就冷着脸、恨不得离他八丈远的,是谁?”
“那想必是神木仙尊?”凌玉试探着问。
“没错。”陌尘放下勺子,擦了擦嘴角:
“你是不是想问,仙尊和顾陌尘,是不是一个人?”
凌玉点头。
“是,也不是。
现在的这个性格是最贴近本体年轻时的性格,也是最像本体的一个分身,奇怪的是你家神君能分的清楚本体与我的区别。”
陌尘的目光投向波光粼粼的湖面,声音淡了下去,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疲惫:“不用纠结这个。
你只需记住,此时此刻,这个叫顾陌尘的,是喜欢你家神君的,就够了。”
“那……仙尊难道不喜欢?”凌玉忍不住追问。
陌尘脸上的轻松瞬间褪去,像阳光被云层吞噬。
“要不我让仙尊出来回复你。”
凌玉:“……”
他站起身,声音也低了下去:“累了,我去睡会儿。”
凌玉看他脸色似乎又白了些,忙劝道:
“公子刚用了不少,不如稍走两步消消食再歇?”
陌尘依言在湖边慢慢踱步,柳枝拂过他的肩头。
他望着远处封印天裂的方向,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和落寞:“是啊,消消食……像我这样,半分灵力也无,像个精致的废物,连一丝风浪都挡不住,更别提帮他了……心里头,空落落的,全是愧。”
凌玉立刻道:“公子千万别这么想……
神君他从未……”
“从未什么?”陌尘猛地转身,眼神骤然锐利起来,像被戳中了痛处:“从未指望过我,只希望我做一只他养着的宠物。
是他养在月云星上,仅供赏玩的男宠?”那声音里压抑着被豢养的屈辱和无处宣泄的愤懑。
凌玉被他突如其来的怒气惊得后退半步,慌忙解释:“公子息怒。
属下绝非此意。”
陌尘胸膛起伏了几下,那股无名火来得快,烧得他心口发堵。
他不再看凌玉,转身大步流星就往殿内走,丢下一句:“我想去人界,你带我下去透透气。”
凌玉追在后面,急得额角冒汗,只能深深作揖:“公子恕罪。
神君严令,人界近来动荡不安,凶险异常,公子万万不可离开月云星。”
陌尘脚步未停,径直走到湖边那棵最大的垂柳下。
他一手扶住粗糙的树干,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一阵剧烈的眩晕毫无预兆地袭来,眼前的一切——湖水、柳枝、宫殿——都旋转着扭曲、变黑。
他只觉得身体里那点支撑的力气瞬间被抽空,软软地朝地面滑落。
“公子——!”凌玉的惊呼声仿佛从极远处传来。
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在陌尘完全倒地前险险扶住了他,让他靠着柳树坐下。
那张清俊女相的脸庞此刻毫无血色,双目紧闭,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凌玉吓得魂飞魄散,手忙脚乱地掏出贴身珍藏的传音玉佩,几乎是吼着将消息传了出去。
君笙几乎是撕裂空间赶回来的,带起的罡风掀翻了殿内的纱幔。
他周身裹挟着未散的凛冽寒气与血腥气,显然是刚从某个战场或天裂边缘抽身。
黄药师已候在殿内,垂手而立,神情凝重。
床榻被素白的纱帐密密围拢,只余一只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腕搭在床沿,指尖无力地垂着,像一截失了生机的玉。
君笙就站在纱帐外,身影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目光死死锁住帐内模糊的轮廓,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黄药师,”君笙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给君后诊脉。”
黄药师屏息上前,隔着薄薄的丝帕,三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搭上那截冰凉的手腕,凝神感应着尺关寸间的细微跳动。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流淌,每一息都格外漫长。
凌玉侍立在角落,大气不敢出,只觉得殿内的空气都凝固了,压得人胸口发闷。
良久,黄药师布满皱纹的脸上,凝重之色渐渐化开,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取代,随即转为一丝如释重负的喜色。
他缓缓收回手,对着君笙深深一揖,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恭……恭喜神君。
君后……君后这是喜脉。
已近两月了。”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随即又被无形的力量狠狠搅动。
君笙猛地一步上前,双手用力抓住了黄药师的双肩,力道之大让老药师疼得倒抽一口冷气。
那双总是盛着掌控一切或深沉欲望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狂喜,几乎要将人灼伤:“当真,你……你没看错?”
他的声音因极度的激动而拔高、颤抖,带着一种近乎孩子气的失态求证。
“千真万确。”黄药师忍着肩上的疼痛,语气无比肯定:“只是……”
他话锋一转,喜色中又染上忧虑:“君后脉象虚浮,根基不稳,此胎……极为脆弱。万不可再有大悲大怒、剧烈震荡,否则……恐有滑胎之险。
而且……”
他迟疑了一下,斟酌着词句:“君后身体之象,与寻常仙子有孕似乎……颇有不同。脉息幽微处,似有驳杂之气潜藏。
稳妥起见,可否请神君允准,拉开纱帐,容老夫再仔细观其气色,详加诊断?”
“不必。”君笙断然拒绝,声音斩钉截铁,方才的狂喜瞬间被一种更深的、近乎偏执的保护欲取代。
他松开黄药师,目光重新投向那隔绝视线的纱帐,眼神复杂难辨,有狂喜,有后怕,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沉。
“你只管去开最好的保胎安神汤药,要最温和、最有效的方子,立刻煎好送来。
其余之事,无需再谈。”那语气里的不容置疑,仿佛在宣告一个不容触碰的禁区。
黄药师张了张嘴,终究不敢违逆,躬身应道:“是,老夫这就去办。”
他退到一旁,迅速写下药方,交到凌玉手中,又低声叮嘱了几句煎药的关窍,这才带着满腹的疑惑和忧虑匆匆离去。
殿内再次只剩下君笙和昏迷的陌尘以及角落里的凌玉。
狂喜的余波在君笙胸腔里激荡,几乎要冲破他的冷静。
他走到书案前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试图平复那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情绪。
他看向凌玉,声音已恢复了惯常的沉稳,只是眼底深处跳跃的光芒泄露了他的不平静:
“小尘儿……今日都做了什么?”
凌玉连忙上前一步,想起陌尘伏案书写的样子,答道:“回神君,公子他……写了字。”
他快步走到一旁的书格前,凭着记忆,小心翼翼地从一叠书册下抽出了那张被陌尘仔细收藏好的素笺。
“就是这个。”
君笙伸出手。
凌玉恭敬地将那张折叠整齐的纸奉上。
君笙接过,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的微凉。
他缓缓展开。
素白的纸面上,墨迹淋漓,力透纸背,只写着一首诗,诗句的边上密密麻麻,铺满了整张纸,像一场无声而绝望的呓语:
“归途”。
“归途”。
“归途”……
“月下舞·烬相思
扇骨惊风碎玉光,
伞旋流月素华扬。
衣袂翻云身似鹤,
步生莲影踏寒霜。
回眸烬染相思泪,
伞落红尘万丈疆。
莫问归期空对月,
此身已锁温柔乡。”
君笙:“他想家了?”
凌玉:“公子说他的家不在这里。”
君笙似乎还沉浸在喜悦中:“罢了,以后更要好好照顾他。
这件事不能让他知道。”
这欢喜是惊天动地的,炸开在死水般的月影殿里,震得人心口发麻。
君笙再次抱着拿药方进来的老药师肩膀,青筋都迸了出来,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箍得人生疼。
喜脉这两个字像滚烫的烙铁,瞬间在他荒芜的心田烙下了一个永生难忘的印记。
“神君,这两张药方,早晚两次服用。”
“知道了。退下,以后没事别往殿中来,有事会让凌玉告知药师。”
狂喜的浪潮涌上来,几乎要把他溺毙,连带着这些日子以来天裂的罡风、魔煞的嘶吼、调停的疲惫,都成了遥远的背景杂音。
“是,老夫告辞。”
他眼里只剩下纱帐后那个模糊的影子,和他身体里悄然孕育的、属于他们两人的“意外”。
可这欢喜底下,是冰。
黄药师后面的话,像淬了冰的针,一根根扎进这刚刚鼓胀起来的欢喜里。
“脉象虚浮”、“根基不稳”、“滑胎之险”……每一个字都带着不祥的寒气。
还有那“不同寻常”的“驳杂之气”,像阴影里潜伏的兽,伺机而动。
君笙几乎是本能地筑起了高墙,拉开纱帐?
不!
他不能冒险让任何人再窥探,再惊扰。
这份意外得来的珍宝,脆弱得像清晨草叶上的露珠,仿佛多看一眼,多问一句,就要消散了。
他用不容置疑的命令筑起堡垒,把所有的隐患和探究都挡在外面,连同药师那未尽的忧虑一起关在了门外。
凌玉捧上那张字纸时,殿内残余的狂喜正渐渐沉淀成一种更粘稠、更沉重的静默。
君笙展开它,满纸的“归途”猝不及防地撞进眼里。
墨迹浓黑,力透纸背,一遍又一遍,像钝刀子割在心上。
那不是在书写,是在用尽力气刻下烙印。归途?哪里还有归途?
陌尘的清醒与昏迷,抗拒与顺从,嬉笑怒骂与此刻的苍白脆弱,还有这腹中突如其来的骨血……
一切的一切,都像一张巨大而无形的网,把他们两人更紧地、更绝望地捆缚在这片与世隔绝的“温柔乡”里。
归途已断,无处可逃。
这新生的微弱希望,究竟是命运残忍的馈赠,还是另一重更深的、以爱为名的牢笼的开端。
欢喜的余烬尚未冷透,悲凉的底色已悄然漫上。
君笙捏着那张写满“归途”的纸,指尖冰凉。那密密麻麻的字,此刻看来,竟像是对这无法逃脱命运的一声声绝望的诘问,又像是提前写就的、无处投递的诀别书。
君笙:“凌玉守护好公子,我去人界找白川。”
凌玉:“尊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