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戏耍县官与揭露真相(1/2)
郑明礼只觉得自己在颠簸中下沉、下沉,永无止境。
宽大厚重的官轿在积雪未化、泥泞坑洼的山道上剧烈起伏,如同狂涛怒海中一只脆弱的扁舟。每一次沉重的颠簸,都让轿中的七品县太爷脊背狠狠撞上坚硬的靠背。然而撞击带来的些微痛楚,却被更深沉的无形重压所淹没。
他蜷缩在铺着厚实锦垫的官轿深处。轿内燃着一个掌心大小、散着微弱红光和劣质碳香的铜手炉,是管家慌忙塞进来的。但这丝微弱的热气与车轿外呼啸汹涌、不断从帘幕缝隙灌入的刺骨寒流相比,如同螳臂当车。冰针般的寒气渗透了他青色的便服锦袍,针砭着他四肢百骸。他的脸色灰败如同蒙尘的石膏,嘴唇因为持续的寒冷和难以名状的惊惧而微微泛着青紫色。指尖冰凉,深藏在厚重锦袖下的手,因为过度用力攥紧轿厢两侧的扶手而指节发白,却又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那颗心,在冰冷僵硬如坠万载玄冰的胸腔里,跳得又快又乱,像一面被乱锤猛击的小鼓。每一次撞击,都牵扯着深处那份冰冷的惶惑。
“菩萨显灵?召见?”
慧明小和尚那惊怖到扭曲变形的嘶喊依旧在他耳边尖锐地回荡。是乡野愚夫的臆梦呓语?是邪祟作乱的蛊惑人心?还是……真的……
郑明礼猛然阖上双眼,又骤然睁开!眼底深处,惊疑与一丝隐秘的、几乎从未企及的希冀之光交织碰撞,如同垂死挣扎的风中残烛,在狂风中摇曳不定。他这半生,踩着多少人的脊梁爬上这县令之位?案牍之间,又有多少朱批墨点落下,便是一条人命?一锭白银、一缕珠光、一道人情、便足以倾轧天平……他也曾惶恐,也曾叩求神佛庇佑官运亨通、金玉满堂。可神佛真的存在吗?若真存在,又会如何看待他这双沾满了黑红污迹的手?
那点渺茫到近乎荒谬的希冀,如同深夜里唯一可见的磷火,勾引着他,亦煎熬着他。他强迫自己稳住呼吸,一遍遍默念着早已熟稔于心、此刻却显得如此苍白空洞的清心定神咒语,试图将胸腔里那只疯狂躁动的无形鼓兽按捺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轿帘猛地掀起!
刺骨的、混合着深山特有湿寒的狂风扑面撞来!刮得郑明礼脸上肌肤生疼!长随德庆那张因为寒冷和紧张而同样惨白的脸探在轿口,声音嘶哑:
“老……老爷!到了!龙泉寺……到了!”
终于到了!
郑明礼深吸一口几乎将他肺腑冻裂的寒湿空气,猛地扶住轿门框,强撑着僵硬酸麻的腿脚,在那两个抬轿家丁虚浮的扶持下,摇摇晃晃地钻出轿厢。
扑面而来是绝对的黑暗和刺骨的冰冷。
龙泉寺山门紧闭,如同巨兽紧闭的口吻。那两扇厚重的、漆皮斑驳剥落如同腐朽鳞片的朱漆大门,在风过时发出低沉的呜咽,像是巨兽喉咙深处的闷哼。门前高大的古槐树枝丫虬结,在浓重的夜色中狰狞伸展,如同凝固垂死的鬼影。山风从高耸的墙脊和枯败的树冠间掠过,发出时而尖锐如哨、时而低吼如兽的咆哮!雪粉被风卷起,如同冰冷的盐粒,狠狠抽打在人的脸上。
整个寺院寂静无声。并非安宁祥和的静,而是那种巨大的、能够吞噬一切活物的、粘稠阴沉的死寂!连白日里应有的守夜僧人木鱼声、虫鸣声也全然无踪!只有寺院深处大雄宝殿的方向,似乎隐约透出一点点极其微弱、仿佛随时会被无边黑暗掐灭的昏黄光晕,在墨色的夜幕背景里摇晃着,如同鬼魅飘忽不定的眼睛。
那点光,非但没有带来丝毫安慰,反而像巨口深渊深处的一点诱饵,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冰封地狱般的森然寒气。
“呼……呼……”郑明礼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白气喷吐在严寒的空气里。山风吹得他帽沿下的翎羽簌簌抖动,单薄的锦袍瞬间被冻透,冰凉紧贴在皮肤上,激起一阵阵无法遏制的寒战。他下意识地裹紧了袍子,然而那层布料在此刻这恐怖的寒冷面前薄如蝉翼。
“老……老爷?”一旁的德庆牙齿格格打战,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几乎哭出来。
郑明礼没有看他。他死死盯着山门旁角门的方向。守山门僧值房?这死寂里,连守夜人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开始紧紧缠绕他的脊椎。
这时,山门旁那扇仅容一人进出的小角门,“吱呀”一声,带着锈蚀的艰涩呻吟,被缓缓推开了。只推开狭窄的一道缝隙。
一个瘦小的身影费力地从门缝里挤出。正是此前吓破了胆、奔去传信的慧明小和尚!他双手合十,小小的身躯在夜风中筛糠般颤抖着,那张本就不红润的小脸此刻更是纸一样惨白,眼窝深陷。他没敢抬眼看郑明礼,只是低着头,用剧烈颤抖的、几乎不成调的声音,语无伦次地念着:
“阿……阿弥陀佛……县……县大老爷……请……请……菩萨……佛祖……在……在大殿……等……等着您……”
每一个字都耗费着他莫大的力气,带着灵魂深处的惊悸余波。说完,他便像个被抽去了骨头的软泥人偶,几乎站不稳当。
郑明礼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事到如今,退无可退!是真是假,总要亲眼一看!恐惧与那点渺茫的期望死死交缠,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强迫自己挺直了因为恐惧而微微蜷缩的脊背,试图端出几分父母官的威严:
“头……前……带……路……”
声音出口,却干涩嘶哑得如同沙砾摩擦,瞬间被呼啸的山风吞没。他只能努力扬起下巴,强撑着那份摇摇欲坠的体面。
慧明小和尚几乎不敢回头看他,只是仓皇地转过身,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过那道狭窄冰冷的角门,踉跄着向那片幽暗死寂的寺院深处挪去。郑明礼不敢再想,裹紧冰凉的锦袍,带着同样面无人色的长随德庆和那两个抬轿的家丁(此刻更像是押送犯人的差役),一头扎进了那扇如同吞噬巨兽咽喉的黑暗角门之中。
扑面而来的,是更加浓烈、更加阴沉的死寂。
脚下铺着巨大青石板的甬道被积雪薄薄覆盖,踩上去冰冷湿滑。两侧高大的殿宇在黑暗中投下重重叠叠、如怪石嶙峋般的巨大阴影,黑沉沉地压过来,仿佛随时要合拢。只有头顶墨黑的天幕缝隙间,吝啬地漏下几点惨淡的星芒,如同冰冷的、窥视的眼睛。风从不知名的狭窄通道中钻过,发出嘶嘶的、如同毒蛇吐信的怪响,撞在冰冷厚重的墙壁上,激起低沉呜咽的回声。空气中那陈旧的檀香灰烬气息混合着深入骨髓的潮腐霉味,越来越浓重。
每一步落下,踩碎积雪的细微声响,都在这绝对的寂静中被无限放大,像踩在自己绷紧的神经线上。郑明礼只觉得背心冷汗涔涔渗出,立刻又被寒风吹得冻成冰壳,刺骨的寒意顺脊骨蔓延向上,窜入脑髓。他死死盯着前面引路那小和尚后脑勺上可怜的一点反光,仿佛那是唯一的指路明灯,脚步却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
前方,一点微弱的火光摇曳不定,勾勒出沉重如山的大雄宝殿轮廓。慧明小和尚停在了紧闭的、能吞下整个山门的巨大殿门外,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秋叶。他回转身,对着郑明礼做了个哆嗦的合十礼,用蚊子般、几乎无法听清的声音:
“老……老爷……菩萨……就在……殿里……等您……”他指了指紧闭的门扉,随即像躲避洪水猛兽般,瑟缩着快速退避到几丈开外,死死贴着冰冷的廊柱阴影,恨不得把自己缩进柱子里。
到了!最后一关!
郑明礼站在那两扇散发着沉重死亡气息的巨大殿门外,殿门厚重如同一堵绝壁的根基,其下雕凿的怪兽面目,此刻在昏昧光线下仿佛正无声地朝他狞笑。那点来自殿内的摇曳灯火,非但没有驱散黑暗,反而使门口更加幽深恐怖,门内似乎是无尽的混沌虚空。一种源自本能的巨大威压感如同实质的水银,从四面八方沉沉挤压过来,压迫着他的心脏、肺腑和那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
他深吸一口气,那寒气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刺入胸腔深处。随即,像是耗尽了毕生所有的力气,缓缓伸出两只早已冰僵的手掌,按在冰冷如同玄冰、布满诡异凹凸纹路的巨大殿门门板之上!
冰冷!坚硬!沉重!
触感透过冰僵麻木的手指狠狠撞入意识!
吱——嘎——!!
伴随着如同濒死巨兽咽喉深处发出的、痛苦而沉闷的呻吟,巨大沉实的殿门,被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带着门轴处锈蚀沉闷的摩擦声和木料不堪重负的“咯吱”呻吟,向内缓缓推开了一道只堪容一人侧身挤入的狭窄缝隙!
更加浓稠冰冷的腐朽气息混杂着浓烈刺鼻的长明灯油味,如同潜伏在门后千百年的怨毒冰潮,轰然冲出,瞬间将郑明礼整个吞没!他只觉一股阴寒邪异之气直冲天灵盖,激得他浑身猛地一颤!
缝隙之后,是绝对的、如同凝固墨汁的黑暗!巨大的压迫感轰然而至!郑明礼只觉得心脏在那一瞬间被攥紧!骤停!
他几乎是屏着呼吸,侧着身,在那令人窒息的黑暗中,像一条僵硬的游鱼般,无声无息地,滑进了那无边的、足以吞噬所有光线的渊薮。
殿门在他身后,发出一声沉重而满足的叹息,缓缓、缓缓地自行合拢,将他彻底隔绝在这片由永恒黑暗构筑的巨大囚笼之中。
殿门沉重的“咔哒”闭合声在身后响起,如同墓石落定,隔绝了外面呼啸的风声和最后一丝微薄的寒气。瞬间,整个世界的嘈杂被彻底抽离,只留下无垠的死寂和刺骨的黑暗。
巨大的黑暗如同粘稠的、不可名状的海水,带着数千斤的重量沉沉挤压过来,包裹着郑明礼僵硬的身躯。空气冰冷、凝滞,每一口呼吸都牵扯着气管,带进浓得化不开的陈旧檀灰、发霉朽木和那不知积蓄了多少个春秋的油灯火燎的混合气息。这气味并不污浊刺鼻,却带着一种古老而沉重的死亡意味,沉甸甸地压迫着胸肺。
眼睛在片刻惊悸的适应后,终于捕捉到光源——来自前方极高、极远的地方。
是那尊巨大无朋、几乎顶到殿顶的黑影!
佛像盘坐于巨大的莲台之上,那覆盖着残存金漆、描绘着华丽纹饰的莲瓣此刻在黑暗中模糊不清,只有莲台底部附近被几盏摇曳得几乎断气的油碗灯映照了一小圈。那点比萤火强不了多少的昏黄微光,如同墨海波涛上一点随时会破灭的、无助挣扎的光沫,倔强地在冰冷坚硬的青石板上投映出几个微微晃动的、不成形状的惨淡光圈。这微弱的光,非但无法驱散黑暗,反而将佛像更加宏大的基座衬托得如同渊渟岳峙的悬崖绝壁,自下而上隐没在吞噬万物的深邃漆黑穹窿中,徒添十倍的森严与可怖!
那便是“菩萨”所在吗?那高不可攀、深隐于无边黑暗的莲台法身之上?
在这绝对的、令人窒息的寂静里,只有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和血管里奔流的血液在颅腔内“嗡嗡”作响。每一次吸气,冰冷的空气如同冰刀刮过喉管。时间如同被冻结的蜂蜜,粘稠而缓慢得令人发疯。郑明礼就僵硬地站在那里,位于那片惨淡摇曳的光晕之外的浓重暗影边缘,像一根突兀的柱子,钉在沉滞冰冷的青石板上。双腿僵冷酸麻得失去了知觉,双脚如同踩在万年不化的冻土之上,寒冷透过官靴直刺骨髓。
一息,两息,一刻?半个时辰?
他保持着那个躬身合十、几乎要将额头抵在地面的姿势。身体每一处关节都因为过度的紧绷和低温而酸痛僵硬。背后冰冷的汗水早已浸透了内衬,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每一阵穿堂风过带来的细微冷气流动都让他打一个寒噤。耳中唯有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在死寂的大殿中被无限放大、扭曲。
恐惧和那点渺茫的期待,如同两条冰冷交缠的毒蛇,在僵冷的心脏外不断勒紧、撕咬。冷汗顺着额角、鬓发、背脊无声滑落,浸湿了脖颈的衣领。他甚至不敢再抬头去看那深不见顶的黑暗,只能死死盯着脚前尺许方圆那方被微弱灯光勉强染黄的冰冷石砖。上面每一道模糊的纹理,每一块微小的阴影,都在他高度紧张、过度敏感的视线里扭曲变形,如同预示着不祥的地狱图纹。指关节因为持续的僵握祈祷而发白、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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