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黛香残卷(2/2)
一笔一划,仿佛用尽了书写者毕生的力气刻入纸中,透着一股阴森、凝重、不容置疑的威严!
孙秉正与李墨轩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乐户密档!只这四字,便已重逾千斤!它记录了什么?
孙秉正稳住有些微微发颤的手指,谨慎地翻开第二页。
纸张粗糙,墨色沉滞。蝇头小楷密密麻麻排满页面,记录的多是河间府历年乐户增减、差役调派、钱粮分派等等繁杂琐事。笔迹枯瘦刻板,如同冰冷僵硬的账册。
孙秉正一页页向后翻去。室内只剩下书页翻动时“嚓嚓”的微响,和那巨猴在墙角越发粗重、带着莫名悲愤的喘息声。灯光在书页上投下跳动的阴影。
翻到大约后半册,李墨轩目光突然一凝,低声道:“大人!看这里!”
孙秉正的手指顿住。这一页,文字依旧琐碎平常。
“……癸卯八月十五,中秋良夜,教坊司承应西苑灯会……”
再往下看,一段原本平平无奇的例行记录之后,墨迹忽然产生了极其剧烈的变化!
笔触陡然变得凌乱、颤抖、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情绪!字体的间距忽大忽小,下笔的力度轻重不一,仿佛执笔人的手在巨大的恐惧或激动中无法控制地痉挛!墨迹的浓淡也变得极不均匀,一些笔画拖沓滞涩,一些地方又浓重得几乎透纸!
就在这样一片惊心动魄的笔迹混乱之中,两行力透纸背的字句,如同两道血淋淋的刀痕,猛地刻在那些记录太平灯会的文字之上:
“……掌乐师王四,亥时三刻,……误入梅林深处……遇薜妃……独步!……”
(“薛妃”二字墨色深重,笔划扭曲变形!)
“薜妃……!”李墨轩失声,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孙秉正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宫廷嫔妃!八年前的中秋!
混乱的墨迹继续疯狂地往下书写,速度极快,墨痕飞溅,带着一种亡命徒般的气息:
“……赐半枝……玉簪!示……口噤!……”
(“赐”、“玉簪”几字几乎连成一团墨疙瘩,旁边还有一滴疑似不慎滴落的墨点,晕染开一小片,形状像一滴凝固的泪珠!)
记录到此戛然而止!
最后几笔拖得极长,墨迹淋漓,笔尖划破了脆弱粗糙的棉纸,像是书写者耗尽了最后的勇气或生命,再也支撑不住,留下这道近乎绝望的破痕!
玉簪!断簪!
八年前的中秋之夜!西苑梅林深处!身份如云泥之别的乐师与贵妃!一支象征着不能言说的禁忌、最终却断成两截的玉簪!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孙秉正的脊椎蛇行而上,直冲天灵!原来破庙枯骨口中断簪的源头,竟在此处!一场始于八年前的宫闱秘辛,最终在破庙里开出了死亡之花!
这简短、混乱、却又惊心动魄的寥寥数十字,其蕴含的信息和恐怖的后果,远比千言万语更有分量!难怪那王四死状凄惨,藏身破庙!难怪那灵猴如此悲愤!秦寡妇闻其名而色变!这秘密本身,就是一张催命符!
李墨轩脸色灰败,嘴唇哆嗦着,手指无意识地指向那墨迹中尤其扭曲的“口噤”二字,声音沙哑:“大人您看……这‘赐’字下……分明压着刀口啊!……这是封口簪!”
封口簪!是赐物,更是缄口令!
孙秉正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这两行混乱的死亡字迹上。所有散碎的线索——断簪、红宝、卢字、乐户腰牌……在这本散发着霉烂死气的《乐户密档》前,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拉扯着,开始碰撞、摩擦、试图拼合!
“薜”妃?与腰牌上指向的“河间府”,与锦帕上那刺目的“卢”字,又是什么关联?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那靛蓝巨猴的焦躁不安达到了顶点!它不再仅是对着那本《密档》低吼,而是猛地扑向泥坯墙的另一侧——靠近床头、同样一片不起眼的墙壁!
它仿佛被某种更强烈、更原始的本能驱使着,根本不顾泥灰沾染毛发,两只前爪疯狂地、如同挖掘尸骸般拼命刨抓着那片墙壁!
“刺啦…刺啦…”指甲刮擦泥皮的声音尖锐刺耳!
猴子已经完全被某种意念驱使!它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窒息的声音,琥珀色的眼瞳里充溢着一种混杂了巨大哀伤、憎恨与焦灼的激烈光芒!它不顾一切地撕扯着泥皮,簌簌的尘土粉末不断落下!这次的目标显然更大!
孙秉正和李墨轩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狂暴举动惊动!
“它在做什么?”李墨轩惊愕。
孙秉正眼神一凛:“阻止它!看看那墙!”
李墨轩抢身上前,试图抱住猴子。但这灵猴的力量此刻却大得惊人,挣扎中,李墨轩不得不顺势将它抱住向后拉开一些。趁着猴子被拉开,孙秉正迅速靠前,接过灯笼,朝那片被猴爪刨抓得坑坑洼洼、灰土簌簌直掉的墙壁仔细看去!
泥皮大片大片的脱落下来,露出了底下……
并非与旁边墙体一致的土黄色!而是另一种东西!
一张……粘在墙上、已经被污渍浸染透、近乎与墙体融为一体的——厚纸!
纸被一层薄薄的泥灰覆盖,伪装得极其巧妙!
这分明是夹层!
孙秉正立刻用匕首撬片小心地刮开覆盖其上的残余泥灰和粘连的纸屑。随着他的动作,那层作为“墙皮”的伪装纸被彻底剥离,露出了底下夹层真正的材质——那不是墙,而是压得极其紧密、被什么东西固定住的一层层的……
画卷!
昏黄摇曳、如同垂死烛光的灯笼火苗下,一幅难以置信的画面在墙上缓缓显现。
并非一幅。
那是一排!
从上到下,整整齐齐贴墙嵌入,用泥灰缝隙作为伪装封存的画卷!如同沉睡在墙体深处的十二具木乃伊,此刻被暴力的爪牙揭开了封印!
这些画卷材质各异,有略显粗糙、泛黄发脆的竹纸,有稍稍细腻些的毛边纸,但无一例外都颜色陈旧暗淡。卷轴早已不知所踪,展开的画幅被人用巧妙的支架固定在泥墙之上,画卷被卷成轴保存时内层的褶皱痕还在。而此刻,所有卷面的最顶端,都清晰地标注着一行细小的墨字。
“嘉靖四十一年点卯图”
“万历元年点卯图”
“万历……”
点卯图!大明教坊司对乐户行院进行年审的贱籍女子画像名册!这赫然是河间府乐户行院几十年的存档!竟被王四以如此诡异的方式封藏在夹墙夹层之内!
每一幅点卯图上,都按年份工整地描绘着一排排女子的半身小像。衣饰发髻各异,但都姿态恭谨卑微,下方标注着行院名、女子的花名及入籍年份。
然而……
孙秉正的目光落在那些女子画像的脸上,浑身血液像是瞬间被冻结!
李墨轩也倒抽一口冷气,仿佛看见了幽冥洞开!连他怀中挣扎的巨猴都一时忘记了动作,琥珀色的眼瞳死死盯着那些画像!
昏黄灯光下,每一幅点卯图上的每一个女人面孔上……
那本该描绘眉眼的区域!无一例外!都被涂上了浓稠、厚重、触目惊心的……朱砂!
大片大片肆意涂抹的、凝固的猩红!
那红如鲜血,如烙铁,如熊熊燃烧的地狱业火!粗暴蛮横地覆盖在所有女子的眉骨、眼窝之上!将她们或娇艳、或妩媚、或柔顺、或清秀的容颜,彻底地、残暴地、以一种最原始的方式灼毁!
五官不清!只余一片片形状狰狞、边缘模糊、仿佛在滴血的灼烧空洞!像被恶鬼生生挖去了眼珠!像被施了最恶毒的诅咒!
所有点卯图上的女子画像,眼睛都被朱砂灼瞎!
这不是存档。这是墓碑!
这凝固在画纸上的无边猩红,无声地咆哮着比破庙尸骸更惨烈的杀戮与抹除!那朱砂灼毁的不仅是一双双眼睛,更是她们曾经存在的卑微痕迹!
靛蓝巨猴对着那满墙的血目画卷,从喉咙深处迸发出一声凄厉、绝望、撕裂雨夜的嚎叫!
书房的烛火映照在那张惊涛骇浪的“乐户密档”上,墨痕如裂开的血痂;破屋夹墙内十二幅点卯图上,凝固的朱砂红比血更刺目。青猿的悲啸穿透雨幕,狸奴叼来染血药包——冥冥中无形的巨网正在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