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针落无影,人起成林(2/2)
他走进一个偏僻的山村,看到一个双目失明的孩童,正用稚嫩的手指,在一块粗糙的泥板上反复摩挲着那些凹凸不平的经络刻痕。
孩童口中念念有词:“手少阳,走三焦,环耳入鬓听会找……”一边念,一边伸出另一只手,为身旁满面愁容的母亲轻轻点按耳周。
那妇人紧锁的眉头,竟真的在他指下缓缓舒展开来。
柳文谦只觉一股热流直冲头顶,浑身巨震。
他一直认为,医道是高高在上的,是需要传承和法度的,可眼前这一幕,却将他所有的骄傲与偏见击得粉碎。
他快步上前,从随身行囊中取出刻刀,在一块最大、最显眼的泥碑上,奋力刻下八个大字,每一笔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病起于民,医归于民。”
当夜,又是一场雷雨。
无数泥碑在雨水的浸润下,竟微微膨胀,一道道深刻的裂缝中,奇迹般地生出了细嫩的草芽。
那草芽蜿蜒生长,其走势竟与碑上所刻的经脉别无二致。
村民见此异象,惊为天使,纷纷跪拜,称之为“活脉田”。
医道之火,已成燎原之势。
一日,程高巡诊至一处疫区边缘,遇上一名产妇难产三日,血气耗尽,几个稳婆束手无策,只知哭泣。
家属跪在地上,哀求程高施针救命。
程高却闭上双目,凝神倾听着屋内产妇微弱的喘息。
片刻后,他睁开眼,断然道:“不必用针。”他命人取来一面大鼓,置于屋外空地,又召集村中所有妇人,让她们按照《安产谣》的节拍,一同击掌吟唱。
“子欲出,掌轻拍,一推三呼气莫塞……”
歌声与掌声汇成一股雄浑的声浪,如潮水般涌向产房。
奇异的是,屋内气若游丝的产妇,竟仿佛受到了感召,喘息与用力的节奏,开始不自觉地与这股声浪合拍。
程高立于门外,双手虚引,不触碰任何人,却仿佛在调动着整片天地的气机,将其源源不断地导入那间小小的产房。
半个时辰后,一声响亮的啼哭划破了紧张的空气。母子平安!
众人又惊又喜,当即就要跪拜。
程高却摆手制止,淡然道:“非我一人之力,乃众心成势,人同此心,气自相通。”
当夜,程高回到住处,将师父留下的所有针谱、医案残稿,尽数付之一炬。
熊熊火光中,那些曾经被奉为圭臬的文字化为灰烬。
最后,他只留下一页空白的竹简,提笔写下八个字:
“法无定法,心到即针。”
涪水春汛将至,沿岸湿气愈发深重。
一个繁星满天的夜晚,百里江岸之上,忽然亮起点点火光。
那不是渔火,也不是烽火。
是沿江数万村民,自发地手持火把,立于滩头、田埂、家门口,默默地按照《救急谣》所授之法,为自己、为家人按压着“关元”、“气海”、“足三里”等固元强身的大穴。
火光从上游到下游,连绵不绝,倒映在漆黑的江面上,仿佛是天上的星河倾落人间。
山这边,程高站在高岗上,望着这壮丽无言的一幕,心潮澎湃。
山那边,柳文谦同样凭栏远眺,眼眶湿润。
两人虽隔着崇山峻岭,却仿佛心有灵犀,不约而同地抬起手,按向了自己手腕的“神门”穴。
也就在这同一刹那,远在百里之外的某处无名山巅,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正赤足立于一块危岩之上。
他掌心朝天,闭目感应着大地之下那股由万民心意汇成的、磅礴的脉动。
他缓缓收回手掌,低声自语,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散入风中:“针已非针,人皆为针……”
话音刚落,他脚下的坚硬岩石,竟悄无声息地裂开一道细微的缝隙。
缝隙深处,半片古老的青铜残印在月光下若隐若现,它早已与盘结的藤根、坚硬的石脉融为一体,不见丝毫人工雕琢的痕迹。
老者感受着那股生命洪流的壮大与稳固,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然而,下一息,他的笑容倏然凝固,猛地转头,望向了另一个方向。
那是一个与灯火长河截然相反的方位,那里,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一片化不开的浓重黑暗和死寂。
他真正的战场,不在身后这片已然燎原的星火中,而在那片死寂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