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针沉江底,人上绝峰(2/2)
终于,舟抵断崖。
这里曾是西汉驿道上最险要的关隘,传说中天禄阁储藏医典的分阁“兰台”,其旧址便深藏于这崖腹山洞之中。
而今,放眼望去,只剩岩崩石裂,焦黑的树木与残破的石碑半埋在疯长的藤蔓之下,一片破败死寂。
这正是当年那场焚毁无数医道典籍的战火后,他亲手封死的禁地。
涪翁立于这片焦土之上,从怀中摸出仅存的半卷《诊脉法》残稿。
这曾是他毕生心血的凝聚,是他试图为医道保留的最后一丝火种。
然而此刻,他眼中再无半分执念。
他划亮火折,凑近残稿,火苗“腾”地一下窜起,映亮了他沟壑纵横的脸。
他随手将燃烧的残稿投入风中,看着它化作飞灰,飘散于天地之间。
就在最后一缕火星熄灭的刹那,他深吸一口气,纵身一跃,毫不犹豫地投入了那个深不见底的崖洞。
他此来,不是为了寻回旧典,而是要以自身血脉为引,唤醒那埋藏在地脉深处,比任何典籍都更为本源的“医道传承印”!
洞中幽深如墓,伸手不见五指。
涪翁落地后,并指如针,在石壁上疾速一划,真气摩擦岩石,竟迸溅出点点火星,引燃了洞中干燥的苔藓,照亮了周遭的景象。
只见四壁之上,竟密密麻麻刻满了字迹,全是他当年为防战火而亲手誊录、又以玄针封印入石的医经残片。
如今,石面已布满龟裂的细纹,那些本该死寂的字迹,竟从缝隙中透出淡淡的微光,仿佛有无形的生机在其中流淌。
他盘膝坐于洞穴中央,割开掌心,任由鲜血滴落在石壁之上,口中低声诵念起《针经》的开篇:“气行如水,阻则成潭,通则为江……”血珠触壁,并未流淌,而是瞬间被岩石吸收,消失无踪。
紧接着,整座石窟仿佛一颗巨大的心脏,开始有节奏地搏动起来,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涪翁闭上双眼,心神沉入气海。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体内那枚早已破碎的传承印,虽然核心已毁,但印记的根基仍在。
而此刻,正有无数道微弱却坚韧的心念,从洞外、从山下、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如漫天星火,一丝丝,一缕缕,反哺注入他那残破的印基之中。
这些心念,来自于每一个曾受他点拨、正在乡野间以最朴素的方式试针救人的百姓!
原来道从不曾断绝,它只是舍弃了冰冷的石壁与竹简,将真正的传承,烙印在了万民的心中!
山下村落的晒谷场上,柳文谦正强撑着病体,指挥村民架起一个简陋的竹架。
他面色蜡黄,说话间总抑制不住地咳出血丝,但他双眼却亮得惊人。
十余名曾受过涪翁医治的村民围在他身边,神情既担忧又好奇。
“我这条命,怕是时日无多了。”柳文谦喘着气,声音沙哑却坚定,“但涪翁先生点拨之法,我悟到一处,今日必须一试!此法,或可以水气为引,将针力更温和地导入脏腑深处!”
众人闻言一片哗然。
针就是针,如何与水气相合?
柳文谦却不解释,只是让人取来几片打薄的铜片、几根中空的竹管和一壶温热的药酒。
他亲手将这些东西组装成一个奇特的“水针器”,一头是针,一头是连着竹管的铜制小壶。
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他褪去上衣,露出瘦骨嶙峋的后背,让村民将针尖对准自己的肺俞穴。
而后,他亲自将温热的药酒倒入铜壶,药酒遇热化作雾气,顺着竹管缓缓注入。
雾气入体的瞬间,柳文谦全身剧烈抽搐,仿佛有万千根无形的尖刺在体内搅动。
村民们吓得魂飞魄散,就要上前拔针。
可就在此时,柳文谦猛地咳出一大口黑血,随即,他原本急促的呼吸,竟奇迹般地平顺了三分!
一个曾跟涪翁学过艾灸的老汉,颤抖着手指着那水针器上方蒸腾的白雾,失声道:“这……这不就是气吗?这像极了程师兄提过的‘气行三焦,通达内外’的道理!”柳文谦闻言,咳着血,却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老丈说得对。这并非我一人独创之法,而是涪翁先生撒下的种子,在我们这些人心里,共同悟出来的果啊!”
与此同时,程高终于攀上了那座孤高的绝壁。
可寒泉之畔,空空如也,师父的身影杳无踪迹,只在泉边留下一堆尚有余温的灰烬,以及半截被烧得焦黑的竹针柄。
他心中一沉,正茫然四顾,忽然听到绝壁深处的山洞里,传来一阵沉闷而有节奏的撞击声。
他心头大骇,不及多想,发疯般冲入洞中。
眼前的一幕让他目眦欲裂——师父涪翁,竟正用自己的额头,一次又一次地猛撞着坚硬的石壁!
鲜血顺着他的额角流下,染红了衣襟,可他仿佛不知疼痛,口中还念念有词。
“师父!”程高嘶吼着扑上前,死死抱住涪翁,“您这是何苦!您这是要做什么啊!”
涪翁被他抱住,缓缓回过头。
程高一愣,因为他看见师父的眼神清明如洗,没有半分癫狂,反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与澄澈。
“痴儿,”涪翁的声音平静而有力,“非我撞壁,乃壁撞我心。我为这石壁中的死物困了三十年,执着于复原典籍,今日方才知晓,真正的医道真经,不在石中,而在民间!”
说罢,他轻轻推开程高,弯腰从地上拾起一块尖锐的碎石,转身在那片被他亲手烧出残稿的焦土之上,一笔一划,刻下了八个大字:万民执针,即是真经。
字成之时,风云突变。
涪翁缓缓立于崖顶,望向下游。
夜幕降临,村落中家家户户的灯火次第亮起,如散落人间的星辰。
在那一扇扇窗棂之后,竟都映照出一个个执针练习的剪影。
涪翁笑了,那笑容里有欣慰,有释然,更有决绝。
他解下自己的外袍,撕成长长的布条,咬破指尖,以血为墨,在布条上飞快地写下三行血字。
而后,他将布条紧紧系在一只不知从何处寻来的竹鹞之上,奋力将其抛入云端。
程高仰头望去,只见那竹鹞承载着血色讯息,穿透浓重的夜雾,直直朝着一个他无比熟悉又无比遥远的方向飞去——那正是大唐国都,长安!
他心头猛地一震,师父这是……这是要将这燎原的火种,直接投向权力的中心?!
他正想开口追问,却忽然感觉脚下的大地剧烈地颤抖起来。
崖壁深处的山洞,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轰然崩裂之声!
紧接着,一道磅礴无匹的赤色光柱,自洞底冲天而起,撕裂夜幕,贯通星河!
程高被这股力量震得连连后退,骇然望去,只见那光柱之中,竟浮现出无数个模糊的人影:有持着汤匙为孩童刮痧的老妪,有在沙地上描画经络的少年,甚至有双目失明,却能以指代针,精准探查病灶的盲童……万千身影,万千心念,汇成一股洪流,用同一种声音在天地间低语:
“我手即我针,我心即我谱。”
程高再也支撑不住,猛然跪倒在地,额角那道沉寂多年的针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