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哑鱼开口,谁在听真?(2/2)
他凝视着那行字,仿佛看到了一个孩子,在无边的恐惧和压抑中,偷偷写下这句最简单、最纯粹的赞美,然后冒着天大的风险,将其塞入语腹,只为让这句话能“说”出来。
涪翁沉默了许久,将纸条和竹管郑重地纳入怀中,未发一言,转身离去。
次日,沙盘村外的空地上,涪翁支起了一口破旧的大锅,锅下架着火,烧着枯草。
锅里没有水,没有药,只在正中央用一根麻绳悬着一只锈迹斑斑的铜铃。
旁边,立着一块木牌,上书:“言病者,可取铃一摇。”
第一天,村民们远远地看着,指指点点,却无一人上前。
这古怪的阵仗,比跳大神的还离奇。
第二天,依旧无人问津。
第三天,一个饱经风霜的老农,揣着手,在锅前踌躇了半个时辰,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颤巍巍地走上前,拿起那根挂着铜铃的木槌,轻轻地敲了一下。
“叮……”
铃声短促而微弱,像是怕惊扰了谁。
老农放下木槌,头埋得更低了,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飞快地低语:“我……我怕说地里的收成少了,会被……会被夺了过冬的口粮。”
话音刚落,那本已沉寂的铜铃,竟自己“嗡”的一声,发出一道悠长清越的回响,仿佛在应和他。
一直闭目养神的涪翁睁开眼,不诊脉,不施针,只淡淡地对他说了句:“你说出来了,病已去三成。”
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飞快地传遍了三十六村。
七日之内,竟有三十六人来到锅前,摇响了铜铃。
他们诉说着各自的恐惧:怕缴不起税的、怕孩子生病没钱治的、怕自己说错话连累家人的……
那铃声,也从最初的短促、怯懦,变得越来越响亮,越来越绵长。
第七日夜里,盲童再次宿于涪水滩。
今夜的江流声格外不同。
不再是单纯的浪击石岸,他仿佛听到了一种……共鸣。
一种从河床最深处传来的,无数声音交织而成的低语。
他将整个身体都伏在地上,耳朵紧紧贴着湿润的沙土。
他听到了!
那不是水声!
是一个妇人无声的哭诉,她的丈夫被强征去修筑什么祭坛,至今未归;是一个少年撕心裂肺的悔恨,他不过是顶撞了村正一句,父亲就被罚劳役三天,累倒在工地;是一个村医痛苦的自责,他明明知道那场风寒是误诊,却不敢承认,眼睁睁看着病人被当成静疫的余孽隔离……
所有未曾出口的话,所有被压抑的情绪,都像泥沙一样沉入了江底。
它们没有消失,而是在水脉的共振中,变成了这片土地的病灶,变成了这条大江的呻吟。
盲童的脸上血色尽褪,他大彻大悟:“原来话不说出来,不会消失,会变成病,在地里长,在水里流!”
黄昏,最后一抹残阳染红了江面。
涪翁将三十六名摇过铃的村民聚在江岸。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那只被敲了七天的铜铃,猛地投入身前熊熊燃烧的火堆之中。
“铃是假针,话才是真药!”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你们摇它,是在求一个心安。但真正的药,是敢对自己,对天地,说一句真话!”
言罢,他双臂用力,将那燃烧着铜铃的铁锅,奋力推入江中!
“刺啦——”
烈火遇水,刹那间白雾蒸腾。
火光映照着江水,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江面之上,竟泛起一圈圈如同心跳般的波纹。
紧接着,无数细碎的、无法分辨的低语声,仿佛从水底挣脱了束缚,争先恐后地浮出水面,汇成一片浩瀚而悲怆的低鸣。
涪翁缓缓闭上双眼,只觉得心口处那枚代代相传的医者传承印记,陡然变得滚烫。
一行从未见过的金色古篆,在他脑海中灼然浮现:
《诊脉法·听声篇》残句——脉在血,声在魂。魂不语,则百脉逆。
风过,火熄,雾散。
江面重归平静,唯余那如泣如诉的江声,仿佛是千万根无形的针,齐齐落下,扎向了这片土地上沉默的根源。
三十六村的“哑症”似乎正在消解,人们开始试探着交谈,空气中重新有了人语的温度。
那些被释放的恐惧与秘密,随着江水流淌,化作了风中的低语,飘向了更远的地方。
只是,无论是狂喜的村民,还是悟道的涪翁,都没有察觉到。
在下游百里之外,一座高高的哨塔上,有几只耳朵正迎风而立。
他们听到的,不是病愈者的欢欣,不是沉冤得雪的悲鸣。
他们听到的,是数不清的秘密,是暴露在阳光下的软肋,是三十六村百姓心中最真实的恐惧与渴望。
一个沙哑的声音在哨塔上响起,带着一丝贪婪的笑意。
“病因找到了,药方……也有了。去,把这些‘病’,一桩桩,一件件,都给我记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