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道德困境(2/2)
他看着我苍白如纸、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庞,瞬间明白了我那未尽的话语中所蕴含的惊天信息,声音干涩地确认:“是杨队?”
我艰难地点了点头,感觉喉咙像是被滚烫的沙石堵住,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他……他在那里……他很痛苦……水牢……可能……就在那边……”每说一个字,右臂的疤痕就传来一阵剧烈的悸动,仿佛在印证着我的话语。
我们两人,在这阴暗、潮湿、危机四伏的排水管中,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只有外面无休无止的雨水敲打声,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冷酷,每一滴都像是直接砸在我们赤裸的灵魂上,冰冷刺骨。
现在我们面临着一个残酷到令人发指的、真正的道德困境,一个无论怎么选都注定是错的绝境:
选择一:继续隐藏,等待。这是最理智、最符合逻辑、最顾全大局的选择。只要我们不暴露,不主动跳入陷阱,“雷霆行动”就能按照原定计划,以最大的突然性和威力展开,最终将这个盘踞边境多年的毒瘤连根拔起。这是对使命最彻底的履行。但代价是,我们明知道杨建国——我们的战友、导师、如同父兄般的存在——就在不远处,可能只有几百米的地方,承受着非人的折磨,甚至可能因为我们的“理智”和“按兵不动”,而在黎明到来前的至暗时刻凄惨地死去。这是对战友最彻底的背叛,是对我们内心深处最基本的人性与良知的残酷扼杀。
选择二:冒险前往信号来源的方向,试图营救杨建国。这充满了几乎可以预见的、必死的风险。我们只有两个人,装备简陋到可怜,我伤痕累累,岩温也并非处于最佳状态。外面是数十名甚至更多、装备精良、穷凶极恶且复仇心切的联合搜索队员。一旦我们暴露行踪,不仅我们自己和杨建国会立刻被吞噬,死无葬身之地,更可怕的是,这会像在寂静的夜里敲响警钟,彻底惊动佛爷和他的核心团伙,让他们有机会提前逃脱,或做好万全准备负隅顽抗。那么,“雷霆行动”很可能功亏一篑,所有为此付出的努力、牺牲、等待,都将付诸东流!这是对使命最彻底的背叛,是对所有奋战在一线的同志、对那些牺牲的英烈、对无数被毒品荼毒的家庭的极度不负责任!
理智,像一台冰冷的超级计算机,在我脑海里清晰地运行着,输出的结果只有一个:应该选一。必须选一。岩温的眼神也明确地、痛苦地表达了这一点。他是职业军人,是经验丰富的边防警官,他比任何人都更深刻地理解任务的优先级,明白“牺牲小我,成全大我”的铁律。个人的情感,个体的生死,在更大的集体利益和目标面前,必须被牺牲,必须被让路。
可是……那是杨建国啊!是那个将我引入这条布满荆棘的卧底之路,手把手训练我、在无数个夜晚引导我、在关键时刻保护我,最后为了掩护我传递出关键证据而毅然选择暴露自己、吸引火力的杨建国!是那个在我迷茫时给我信念,在我崩溃时给我力量,如同父亲般指引我前行的杨建国!我怎么能……怎么能明明在灵魂层面都能感知到他那撕心裂肺的痛苦,却为了一个“可能”成功的行动,为了所谓的“大局”,而像冰冷的石头一样躲在这里,眼睁睁地、听着他走向死亡?
诺敏的话语再次幽灵般地响起,带着她的体温和泪水的咸涩:“我不想你死。”而我现在,却可能要去主动赴死,并且是为了另一个对我至关重要、恩重如山的人。这仿佛是一个命运精心设计的、无比残酷的讽刺。
我抬起头,雨水和汗水混合着流进我的眼睛,带来一阵酸涩的刺痛,视野一片模糊。我看向岩温,他的轮廓在昏暗中显得有些摇晃。“岩温警官,”我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被绝望浸透的干涩,“我……我做不到……我不能……丢下他不管……我做不到……”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颤抖的唇缝间挤出来的气音。
岩温死死地盯着我,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额角的青筋在跳动,显然他的内心也在进行着惨烈无比的天人交战。他理解我的感受,他同样敬重杨建国,但他肩上的责任,他对整个行动所负有的使命,比我要沉重得多。
“林峰!你他妈给我冷静点!”他猛地抓住我的衣领,力道大得几乎要将我提起来,声音压抑到极致,却带着雷霆般的严厉,“我理解你的心情!我他妈的也想去救杨队!但你想过没有?我们现在出去,就是自投罗网!就是送死!我们不仅百分之九十九救不了杨队,还会把我们自己白白搭进去!更会毁了整个‘雷霆行动’!杨队他……他当初做出那个牺牲自己的决定时,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确保行动的顺利吗?!你现在冲动,你现在感情用事,是对他牺牲的最大辜负!你明白吗?!”
他的话,像一柄无形的重锤,裹挟着冰冷的理性和残酷的现实,狠狠砸在我的头上,砸得我头晕目眩,耳中嗡嗡作响。我知道他是对的。从理性的、全局的、冰冷如铁的角度看,他是百分之百正确的。我的选择,是愚蠢的,是冲动的,是可能会造成灾难性后果的。
可是,心,它不听理智的指挥。那股来自灵魂深处的、对杨建国状态的清晰感知,那种仿佛能与他共享痛苦和绝望的诡异连接,像一条燃烧的锁链,缠绕着我的心脏,让我无法安然地、像个机器一样躲在这里,等待着或许会到来、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胜利消息”。
我抬起不住颤抖的右手,看着那道在昏暗中依旧显得狰狞扭曲的疤痕,感受着皮肉之下尚未完全平息、如同余烬般灼热的悸动。“岩温……我……我感觉到他了……他真的……快不行了……”我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带上了一种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崩溃的哽咽,泪水混着雨水滑落,“如果……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就这么等着……我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永远……都不能……”
岩温沉默了。他看着我通红的、被痛苦和雨水浸透的眼眶,看着我因极度挣扎而扭曲变形的表情,他抓住我衣领的手,力道一点点松开,最终无力地垂下。他别过头,深吸了一口冰冷潮湿、带着铁锈和霉味的空气,肩膀微微塌陷,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岁,又仿佛下定了某种比赴死更加艰难的决心。
“妈的!”他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沉的、充满无力感和愤怒的咆哮,猛地转回头,眼神里充满了血丝、无奈、决绝,还有一丝被我这近乎愚蠢的执着所触动的、微弱却真实的情义,“老子真是疯了……陪你小子一起疯!”
他一把用力抓住我的肩膀,目光灼灼,像是要在黑暗中点燃两团火焰:“听着,林峰!我们可以去尝试,但必须按照我的方式来!这不是他妈的英雄主义电影,我们不可能拎着两把破刀就杀进去把人救出来!我们只能利用地形,利用这该死的天气,寻找那一丝几乎不存在的机会,制造混乱,声东击西,看看有没有可能……在混乱中找到一丝接近、甚至救出杨队的契机!或者,最不济,确认他的具体位置和状况,为后续可能提前的行动提供最准确的坐标!而且,”他的语气陡然变得无比严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一旦事不可为,我命令你必须立刻撤退!毫不犹豫地撤退!保住有用之身,把情报带出去!明白吗?这是底线!否则,我们现在就继续在这里等死!”
他的妥协,他这近乎违背其职业本能和理性的决定,让我心中涌起一股混杂着巨大感激、无尽愧疚和悲壮决然的暖流。我知道,他将自己的职责、信念,甚至可能是后半生的良心谴责,都押在了我这个近乎疯狂、极不理智的决定上。
“明白!”我重重点头,用袖子狠狠擦去脸上的雨水和泪水,眼神重新变得如同被冰雪擦洗过的岩石,冰冷、锐利而坚定。无论如何,行动好过在这绝望的囚笼里进行无止境的内心煎熬。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也要用百分之百的努力去搏一把。
岩温不再多言,迅速而清晰地制定了简单却极其危险的计划:利用雨水和夜色的天然掩护,沿着排水管边缘和废弃厂区复杂如迷宫的地形,迂回、潜行,尽可能隐蔽地靠近信号来源的大致方向。首要原则是避免任何形式的交火,一旦被发现,立刻制造最大程度的混乱(利用可能的爆炸物、破坏设施等),并果断向反方向突围撤离,不惜一切代价吸引追兵注意力,为另一人创造极其短暂的可能行动窗口。
我们检查了身上仅有的、堪称可怜的“装备”:我手中诺敏赠与的、意义复杂的匕首,岩温腰间那把锋利的军用匕首,以及那台至关重要的黑色通讯器。岩温将通讯器调整到最深度的静默接收模式,只保留对“雷霆行动”最终启动信号的最后一线希望。
准备就绪,我们互相对视一眼,黑暗中,看不清彼此的表情,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眼中那股相同的、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决心,以及那份沉重的、对未知命运的觉悟。
岩温率先再次爬上那架锈蚀不堪的铁梯,如同一个走向刑场的勇士,用肩膀缓缓顶开沉重的井盖。更大的雨幕和凛冽的寒风瞬间呼啸着灌入,将他浑身彻底打湿。他眯着眼,像一尊石雕般凝神观察了十几秒,然后向下向我打了个“行动”的手势。
我深吸了一口冰冷彻骨、带着雨水和泥土气息的空气,将诺敏的匕首紧紧绑在小腿外侧,感受着那冰冷的触感,跟着爬了上去。
冰冷的雨水如同瀑布般瞬间浇透全身,刺骨的寒意让我打了个激灵,却也像一剂强心针,让我的大脑从极度的情感漩涡中挣脱出来,变得异常清醒和冷静。道德困境依然无解,使命与情感的撕扯仍在灵魂深处持续。但此刻,我选择了遵从内心那无法熄灭的良知之火和战友情义,哪怕前路是刀山火海,是注定通往毁灭的万丈深渊。
我和岩温,如同两道彻底融入这狂暴雨夜的鬼影,借助断壁残垣、废弃机械和疯狂摇曳的荒草的掩护,向着那个冥冥中牵引着我灵魂的、充满了痛苦与绝望信号的方向,义无反顾地、沉默地潜行而去。每一步,都踏在使命与情义的锋利刀刃上;每一步,都可能坠入万劫不复的、永恒的黑暗深渊。雨水冲刷着我们的足迹,却冲刷不掉我们此刻做出的、沉重如山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