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西市惊马:丁奴纵蹄践民怨(2/2)
丁外人嚣张至极,根本未将这几个军士放在眼里。他猛地一夹马腹,枣骝马长嘶一声,前蹄再次扬起,竟是要强行冲撞过去!
“你!”期门军小校勃然变色,手已握紧了刀柄,身后的军士也纷纷按刀,气氛瞬间剑拔弩张!围观的人群屏住了呼吸,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既期盼军士能惩治恶徒,又恐惧冲突升级殃及自身。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丁侯息怒!”一个略显急促的声音从军士身后传来。只见一个身着市令属官服饰、身材微胖的中年人满头大汗地挤了进来,正是管理西市的市啬夫。他显然认得丁外人,脸上堆满了谄媚又惶恐的笑容,对着丁外人连连作揖:“丁侯!丁侯息怒!手下人不懂事,冲撞了您!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这些粗人一般见识!”
他一边说,一边狠狠瞪了那期门军小校一眼,低声呵斥道:“胡闹!还不退下!丁侯也是你们能拦的?惊扰了贵人,你们担待得起吗?”
那小校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按在刀柄上的手背青筋暴起。他看着市啬夫那副奴颜婢膝的嘴脸,又看了看周围百姓眼中压抑的绝望和愤怒,一股强烈的屈辱感涌上心头。他死死盯着丁外人那张得意洋洋的脸,牙关紧咬,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充满不甘和愤懑的低吼:
“丁侯!左将军治下,亦有法度!今日之事,卑职定当……如实上报!”他强调了“左将军”和“如实上报”几个字,显然是在暗示上官桀的势力范围。
丁外人听到“左将军”三个字,嚣张的气焰微微一滞,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但随即被更大的傲慢淹没。他冷哼一声,用马鞭指着那小校的鼻子:“上报?尽管去报!爷倒要看看,这长安城里,谁还敢动长公主府的人!”他不再理会这群军士,目光轻蔑地扫过地上痛苦呻吟的老者和死死护住孙女的老人,如同扫过两堆垃圾。他从怀中随手掏出一块成色极佳的玉佩,看也不看,像丢垃圾一样甩在沾满泥泞和碎菜叶的地上,那玉佩在污秽中滚了几滚,沾满泥浆。
“喏,赏你们的!够买几口薄皮棺材了!”丁外人轻飘飘地丢下一句,仿佛施舍了天大的恩惠。他猛地一抖缰绳,“驾!”枣骝马再次人立而起,在豪奴的簇拥下,蛮横地撞开挡路的人群和期门军士,扬长而去,只留下漫天飞扬的尘土和刺耳的狂笑声。
市啬夫如蒙大赦,对着丁外人远去的背影连连躬身,口中不住念叨:“丁侯慢走!丁侯慢走!”
期门军小校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几乎要渗出血来。他看着丁外人嚣张远去的背影,又看着地上那枚躺在污秽中、刺眼无比的玉佩,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燃烧着屈辱的怒火,最终化作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收队!”他猛地转身,不再看那一片狼藉的惨状和周围百姓死寂而绝望的眼神,带着满腔的愤懑和不甘,大步离去。
围观的人群沉默着,死一般的沉默。只有伤者的呻吟和孩童压抑的啜泣声在空气中飘荡。有人默默上前扶起受伤的老农和摊主。那个吐血的老人,在好心人的搀扶下,艰难地抱着惊魂未定的小孙女站了起来。他看也没看地上那枚沾满泥浆的玉佩,只是用那只完好的手,颤抖着,异常缓慢而坚定地,从泥泞中拾起几颗尚未被完全踩碎的、沾着血污的粟粒,小心翼翼地拢在手心,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金子。他那浑浊的、刻满风霜的眼睛里,没有泪水,只有一片死寂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灰烬。他死死盯着丁外人消失的方向,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如同最恶毒的诅咒。
“呸!”不知是谁,对着丁外人消失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浓痰。这声音如同投入死水的一块石头,激起了细微却清晰的涟漪。
“长公主府的狗!”
“畜生!”
“老天爷怎么不开眼,收了这些祸害!”
“报应!迟早有报应!”
压抑的、充满切齿恨意的低语,如同地底涌动的暗流,在死寂的人群中迅速蔓延开来。那声音低沉而危险,汇聚成一股无形的、令人心悸的怨毒风暴,盘旋在西市污浊的空气里,久久不散。人们交换着眼神,那眼神里有恐惧,有愤怒,更有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冰冷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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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宫,高台之上。
霍光负手立于廊下,玄色的深衣袍袖在深秋的寒风中纹丝不动,如同他凝固的身影。他深邃的目光越过重重宫阙的飞檐斗拱,投向宫墙之外,西市所在的方向。距离遥远,市集的喧嚣传不到这深宫禁苑,但他仿佛能穿透这空间的阻隔,感受到那股刚刚在西市升腾而起、充满怨毒与血腥的戾气。
长史杜延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半步之处,躬身低语,声音又快又清晰,如同最精密的机括在运转,将西市刚刚发生的一切——丁外人如何纵马伤人、如何嚣张跋扈、期门军如何受辱、市啬夫如何谄媚、百姓如何怨声载道——条分缕析,毫无遗漏地禀报完毕。每一个细节,都像冰冷的钢针,刺入这肃杀的氛围。
霍光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连眼角的纹路都未曾牵动分毫。他像一尊深潭玄铁铸就的雕像,只有那投向远方的目光,在杜延年提到“左将军治下,亦有法度”以及“百姓怨声如沸”时,骤然变得无比幽深,仿佛吸纳了天地间所有的寒意。
杜延年禀报完毕,垂手侍立,屏息等待。
良久,死寂的沉默几乎要凝固成冰。
霍光缓缓抬起右手,修长有力的手指在冰冷的雕花石栏上,极其轻微地叩击了一下。指节与坚硬石面碰撞,发出“笃”的一声轻响,在这寂静的高台上,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杜延年心头。
“知道了。”霍光终于开口,声音平淡无波,没有丝毫起伏,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
然而,就在这简短的三个字出口的瞬间,杜延年却敏锐地捕捉到,霍光负在身后的那只左手,五指正极其缓慢而用力地收拢,紧握成拳!那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隐隐贲张,如同盘踞的虬龙,透着一股即将择人而噬的、冰冷的、令人窒息的杀伐之气!这无声的握拳,比任何雷霆震怒都更令人心悸。
杜延年心头一凛,头垂得更低。
霍光不再言语,目光重新投向远方。宫阙的阴影在他脚下延伸,将他半边身子都笼罩在深沉的黑暗之中。他站在光与暗的交界处,身影如同未央宫屋脊上那些沉默的、伸展着冰冷翅爪的铜铸鸱吻,静静地俯瞰着这座即将被风暴撕裂的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