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主凝眸:昭帝细览破绽书(2/2)
赏罚不公?上书痛斥霍光排挤桑弘羊等功勋老臣,任人唯亲,擢拔张安世、杜延年等私人党羽,致使朝堂唯霍氏马首是瞻。
这一条,昭帝看得最为仔细。桑弘羊被排挤?他确实记得盐铁会议时,桑弘羊与贤良文学之士的激烈辩论,霍光最终采纳了部分贤良的建议,对盐铁政策进行了调整。但调整不等于排挤,桑弘羊依旧是御史大夫,位列三公。至于张安世、杜延年…张安世处事勤勉谨慎,杜延年博学多才,他们被提拔,似乎也并非毫无道理。霍光批阅奏章时,时常会向他解释某些人事任命的考量,虽然年幼的他未必全懂,但那些解释听起来…似乎也并非全无道理。这“任人唯亲”、“唯霍氏马首是瞻”的指控…是否过于笼统和情绪化?昭帝的目光在竹简上反复逡巡,试图找到更具体的、能支撑此指控的实例,却只有泛泛的指责。
他的目光,最终聚焦在简牍的本身。
烛光摇曳,将竹简的纹理和墨迹映照得更加清晰。昭帝凑得更近了些,几乎将脸贴到了竹简上。他自幼聪慧,又得霍光严格教导,对文书格式、笔迹墨色有着超乎年龄的敏感。他仔细地审视着这卷“燕王上书”的每一个细节。
笔迹。他见过真正的燕王刘旦的奏章,是每年岁首贺表和藩国贡物清单。刘旦的笔迹刚劲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潦草,转折处颇有棱角,如同其人。而眼前这卷上书…笔迹乍看模仿得极像,但细看之下,那刚劲显得过于刻意,转折处也过于圆滑工整,少了几分燕王特有的那种挥洒不羁的“野气”。尤其是几个特定的字,比如“阅”、“增”、“擢”…笔画间的连带和起笔收锋的细微之处,与记忆中真正的燕王笔迹…似乎存在微妙的差异。这差异极其细微,若非他记性超群又刻意比对,几乎难以察觉。
墨色与竹简。竹简的颜色略显陈旧,边缘也有些微磨损,似乎是存放过一段时间的旧简。但上面的墨迹…却显得过于“新”了。墨色乌黑发亮,浸润竹简纹理的程度,与简牍本身的陈旧感…似乎并不完全协调。这卷上书,说是燕王“千里驰书”,从遥远的蓟城日夜兼程送来,按理说应是一路风尘仆仆,竹简和墨迹都应沾染路途的气息。但这墨迹的“新”…太过突兀,仿佛是在仓促之间,刚刚写好不久。
使者的形迹。昭帝的思绪飘回公车司马门那个清晨。那个自称燕王使者的骑士,风尘仆仆,形容狼狈,口口声声十万火急,状告霍光不臣。但…当宫门司马询问蓟城风物、燕王近况等细节时,那使者的回答似乎有些支吾,眼神也有些闪烁不定?当时场面混乱,他坐在御辇中匆匆一瞥,并未深究。如今回想起来,那份仓促和刻意表演的激动,与真正肩负重任、传递惊天秘闻的藩王使者应有的沉稳气度…似乎也格格不入。
时间!一个更清晰的疑点猛然撞入昭帝的脑海!燕王上书历数霍光罪状,其中第一条“阅兵逾制”,发生在去岁秋狝。而第二条“擅增幕府校尉”,上书称是近期所为。但昭帝清晰地记得,就在半月前,他还批阅过一份由霍光呈上、关于北军各营将领轮换和少量职务补缺的奏报,里面提到的人员变动,多是原有职位的平调或替补,根本没有什么集中增置“十八员幕府校尉”的内容!如果真有如此大规模的、足以动摇京畿军权的人事任命,他作为皇帝,怎么可能没有印象?怎么可能没有相关的奏报副本?这时间点…对不上!
一个接一个的疑点,如同黑暗中接连亮起的微弱火把,逐渐驱散了笼罩在昭帝心头的浓重迷雾!
这卷所谓的“燕王上书”,这字字泣血、句句惊心的指控…是假的!是精心伪造的!那些看似义正辞严的罪状,那些煽动人心的控诉,其根基如同沙上筑塔,根本经不起最细微的推敲!笔迹的刻意模仿,墨迹与竹简的违和,使者的可疑,最关键的时间矛盾…这一切,都指向一个冰冷而可怕的真相——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构陷!矛头,直指那个托孤重臣,那个此刻正“沉疴不起”的霍光!
巨大的震惊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昭帝。他小小的身体猛地绷紧,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的背脊,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识破阴谋后那种直面巨大黑暗与恶意的惊骇!上官桀、桑弘羊…这些先帝托孤的股肱之臣,这些平日里道貌岸然、口称忠义的国之重器,竟然…竟然编织了如此恶毒而周密的谎言,试图利用他这年幼的皇帝,去扳倒、去摧毁帝国的另一根支柱!
愤怒,一种从未有过的、如同岩浆般炽热的愤怒,在昭帝幼小的胸膛里轰然爆发!那是对被欺骗、被利用的愤怒,更是对有人竟敢如此肆意玩弄社稷神器、构陷忠良、动摇国本的滔天怒焰!他猛地攥紧了拳头,小小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响声,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这痛感让他更加清醒,也更加愤怒。
烛火跳跃着,将少年天子眼中那瞬间燃起的、如同利剑般锐利而冰冷的光芒映照得无比清晰。那不再是困惑,不再是恐惧,而是属于一位帝王、一位裁决者的洞悉与凛然!他缓缓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宫殿的穹顶,投向了霍光府邸的方向,也投向了上官桀、桑弘羊府邸的方向。暖阁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烛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细微噼啪声,如同无声的惊雷,在这决定帝国命运的长夜里,悄然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