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故剑情深:南园遗爱思故人(1/2)
南园的风,是带着地底深处渗出的寒。时值初春,未央宫苑内已有零星新绿冒头,此处却依旧一片肃杀。
宣帝刘询独自一人,沿着神道缓缓前行。他褪去了沉重的十二章纹冕服,只着一身素黑的深衣常服,宽大的袍袖在带着寒意的春风中微微摆动,更显身形孤峭。没有卤簿仪仗的喧嚣,没有黄门宦官的簇拥,甚至连近侍都远远地停留在陵园入口的阙门外。此刻,他不是那个威加海内的天子,只是一个跋涉过漫长岁月、终于来到亡妻墓前的男人。
脚步声在空旷寂静的神道上显得格外清晰,一下,又一下,敲打着冰冷的青石,也敲打着他沉寂的心湖。越靠近那座封土高耸的陵寝,那沉寂便越深重,如同无形的潮水,漫过脚踝,没过腰腹,渐渐要将他吞噬。封土之上,新生的浅草怯生生地探出头,在寒风中瑟缩着,更衬得周遭一片荒芜的灰黄。
终于,他停在了高大的陵冢之前。巨大的青石墓碑矗立着,上面深深镌刻着几个端肃的篆字:“孝宣皇后许氏平君之陵”。字迹清晰,笔画冷硬,像一记无声的烙印,宣告着无可挽回的终结。
宣帝静静地站着,目光长久地、一寸寸地抚过那冰冷的碑文,仿佛要将每一个字的刻痕都烙印进眼底深处。那张清丽温婉、总是带着一丝羞怯笑意的脸庞,那双清澈如山泉、曾毫无保留地映照出他落魄身影的眼睛,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却又隔着生死,隔着这厚重的封土,遥不可及。
“平君……”一个极低、极哑的声音从他喉间艰难地挤出,像被砂砾磨过。仅仅两个字,便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消散在陵前肃杀的寒风里,激不起半点回响。
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从素黑深衣的襟怀内,取出一样物件。并非金玉珍宝,而是一柄样式古朴、毫不起眼的青铜短剑。剑鞘是陈旧的乌木,边缘已被岁月和无数次的摩挲磨得圆润光滑,透出内敛的光泽。剑格处,系着一束早已褪尽鲜红、变得暗沉枯槁的丝线剑穗。
这便是那柄“故剑”。它曾伴随他度过流落民间、朝不保夕的艰难岁月。那时,他是无人在意的落魄皇孙刘病已,她是暴室啬夫许广汉家温婉善良的女儿。这柄剑,是他当时唯一值钱、也唯一能证明自己并非全然卑贱的物件。他记得在一个寒冷的冬夜,他将这柄剑递给羞涩的她,笨拙地说:“我……我只有这个,权当……信物。”她低着头,脸颊飞起红霞,却没有嫌弃,只是伸出微凉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接过,然后,将自己亲手编织、染得最鲜艳的一束红丝线,仔细地系在了剑格之上。那抹鲜红,曾是他晦暗世界里最温暖、最明亮的颜色。
宣帝的手,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缓缓抚过那暗沉的剑穗。指尖传来的触感,是丝线枯槁的粗糙,早已不复当年的柔韧。记忆却如潮水般汹涌而至。
他仿佛又看到了掖庭狱那间阴暗潮湿、散发着霉味的陋室。她不顾父亲的担忧,悄悄带来温热的粟米粥和干净的布衣,用那双清澈的眼睛望着他,驱散他心头的阴霾。他看到他们简陋却温馨的小院,她坐在门口,就着昏黄的油灯,一针一线为他缝补浆洗得发白的旧衣,那束鲜红的剑穗垂落下来,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他看到她怀抱着襁褓中的奭儿,脸上洋溢着初为人母的温柔光辉,那光芒,足以照亮世间所有的黑暗。
“……朕回来了。”宣帝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自语,又如同对着那沉默的墓碑倾诉,“带着你的奭儿,回来了。”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要将胸中翻涌的巨浪强行压下。
“这天下,朕替你守住了。那些害你的人……霍显……霍家……朕让他们,用血……偿还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用力挤出,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和深入骨髓的寒意。复仇的快意早已在漫长的隐忍和最终的雷霆清洗中耗尽,此刻涌上心头的,只有一片冰冷的、大仇得报后的巨大空虚。
“可是……平君……”他握着剑柄的手猛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那冰冷的青铜触感,却无法冷却心头骤然炸开的剧痛。一直强行维持的帝王威仪,在亡妻的墓碑前,在这柄承载着所有卑微过往和纯粹情意的故剑面前,终于裂开了一道无法弥合的缝隙。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