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盛宴藏锋(2/2)
皇帝轻笑出声,指了指李甫:“好你个李甫,倒是会说话。”他又看向霍凛,目光深沉,“不过霍卿所言,亦是实情。边关将士之苦,朕虽深居宫中,亦常感念于心。今日之盛宴,今日之封赏,皆因有霍卿及众将士浴血奋战而来。朕,敬众卿。”
又是一轮集体举杯。
霍凛饮尽杯中酒,喉结滚动。皇帝的话无可指摘,但他听出了那“深居宫中”与“边关将士”之间刻意划出的界限。皇帝在不断地提醒他,也提醒所有人,谁是君,谁是臣;谁是享受太平的人,谁是制造太平的人。
恩威并施,拉打结合。
这场盛宴,每一刻,每一句,都是一次无声的交锋,一次权力的微妙平衡。
此时,一队宫女袅袅婷婷上前,为各位大臣更换酒水、奉上新的佳肴。一名身着淡绿色宫装、身量未足的小宫女,低着头,小心翼翼地为霍凛案上的酒杯斟酒。
或许是因为紧张,或许是被那冰山散发的寒气所激,她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酒液竟洒出少许,溅湿了霍凛的紫袍袖口。
“奴婢该死!将军恕罪!”小宫女吓得脸色煞白,慌忙跪地求饶,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一旁的内侍监脸色骤变,厉声喝道:“蠢笨的东西,冲撞了侯爷,还不拖下去。”
立刻有两名太监上前。
霍凛抬手阻止:“无妨。”他看了一眼袖口那点微不足道的湿痕,目光落在那吓得魂不附体的小宫女身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经沙场者特有的威严,“起来吧。下次小心些。”
小宫女如蒙大赦,磕头如捣蒜,颤声道:“谢…谢侯爷,谢侯爷。”这才慌忙起身,退到一旁,依旧惊魂未定。
这只是宴席间一段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几乎无人留意。
然而,御座之上的皇帝,却将这一切收入眼底。他唇角那抹惯常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许,眼底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光芒。他并未说什么,只是悠然地品了一口酒。
但霍凛却敏锐地捕捉到了皇帝那一瞬间神色的变化。
那并非对宫女失仪的恼怒,也非对他宽宏大量的赞许,而是一种…更深的、了然的审视。仿佛通过他对一个卑微宫女的态度,印证了某种猜测,或是看到了某种他期望看到的特质。
仁慈?或者说,是那种军人对弱小者惯有的、不屑计较的傲慢?
霍凛无从分辨。他只觉那目光如细针,穿透华服,刺入肌理,试图剖析他内里的真实。
这令他感到一种比面对千军万马时更深的不适。战场上,敌我分明,刀剑往来,生死各凭本事。而在这里,每一道目光,每一句言语,甚至每一个微不足道的举动,都可能被解读、被利用,编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
盛宴已近尾声,酒气蒸腾,笑语喧嚣,人人脸上都带着醉意与满足。
霍凛感到一丝疲倦,并非身体之累,而是心神之疲。他起身,以更衣为由,暂时离席。
两名内侍立刻殷勤上前引路。他挥退了他们,只说自己随意走走,醒醒酒意。
走出麟德殿喧闹的大门,秋夜的凉风迎面扑来,带着丹桂的冷香,吹散了几分殿内的奢靡酒气。他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胸中浊闷稍减。
皇宫大内,戒备森严。他并未走远,只是信步踱至殿侧的回廊下。廊外庭院深深,月光如水,洒在平整的石板上,一片清辉。
远离了宴会的中心,那无形冰山的寒意似乎稍减。但他知道,那只是错觉。这座宫阙本身,就是一座更大、更幽深的冰山。
忽然,他听到回廊另一侧的阴影里,传来极低的、压抑的交谈声。
“…陛下虽厚赏,然霍家军权过重,非国家之福…”“…李大人今日之举,怕是已然触怒那位…”“…嘘,慎言!王御史今日碰的钉子还不够硬吗?”“…且看吧,圣心难测…冰山虽冷,终会融化…只怕融冰之时…”
声音戛然而止,似是交谈者发现了他的存在,迅速噤声,脚步声匆匆远去,消失在廊柱阴影之后。
霍凛站在原地,月光照亮他半张脸,疤痕在清辉下显得愈发冷硬。
冰山虽冷,终会融化…只怕融冰之时…
那句话,如同冰锥,刺入他的心口。
恩宠如冰,华丽而易碎。权势如冰山,巍峨而危殆。今日的盛宴、封赏、试探、交锋,无一不在印证这一点。
皇帝需要他这把刀来平定边患,却又忌惮这把刀的锋利会伤及自身。所以用荣华富贵将他供起来,用君臣大义将他框住,用无数双眼睛将他盯紧。
他转身,目光越过层叠的殿宇飞檐,望向北方漆黑的夜空。那里,有他熟悉的旷野和星空,有简单直白的生死与信任。
而这里,只有无尽的回廊,重重的宫阙,和一张张在权力酒液中浸泡得模糊不清的面孔。
一名内侍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恭敬道:“侯爷,陛下恐您酒醉,特命奴才送来醒酒汤。”
霍凛回身,看着那名低眉顺眼的内侍,以及他手中那盏热气袅袅的汤盅。
“代我谢陛下隆恩。”他接过汤盅,触手温热。
内侍躬身退下。
霍凛端着那盏醒酒汤,却没有喝。他只是看着那热气在清冷的月光下慢慢飘散,最终消失无踪。
如同所有的热情与忠诚,在这深宫寒夜里,最终都会冷却、消散,只剩下冰冷的现实。
他抬起头,望向麟德殿内依旧通明的灯火和晃动的身影。
盛宴还未结束。
他整理了一下衣袍,将那盏渐渐冷却的醒酒汤放在廊下的栏杆上,毅然转身,重新走向那片灯火辉煌,走向那座正在无声融化的冰山。
他的步伐依旧沉稳,背影挺直如松。
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最后一丝属于战场的热度,已被宫阙的深锁和冰山的寒意,彻底封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