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玉碎鹰崖志(2/2)
有人攥紧了拳,指节泛白;有人别过头,不忍再看——终究是纷纷甩袖离去。
蒙掣走出殿门时,猛地解下腰间那块随侍三十年的和田玉佩,狠狠砸在汉白玉石阶上。“啪”的一声脆响,玉碎如崩裂的山河,飞溅的碎片里,藏着南楚气数已尽的哀鸣。
他望着满地残玉,像望着西境失守的疆土,喉头滚了滚,终究是没说出一个字,转身时,银须上已挂了白霜般的泪。
殿外的玉兰还在落,像一场不肯停歇的雪,落在蒙掣的甲胄上,落在紧闭的殿门上,也落在那道“割让鹰嘴崖”的旨意上,悄无声息地,掩去了所有血色。
消息传到鹰嘴崖时,项云正在帐内擦拭那杆跟随他三十年的虎头枪。枪尖的寒芒映着他鬓角的白发,像落了层霜;枪缨上的红绸曾染过敌血,也裹过袍泽的体温,如今已被岁月洗成了浅粉,在风里飘得有气无力。
“将军,”
副将掀帘而入,声音带着哭腔,手里的圣旨被攥得发皱,边角都卷了毛,“王上……王上割让了鹰嘴崖。”
项云的手猛地顿住,布巾还缠在枪杆上,指腹下的木纹早已被磨得光滑。
他抬眼望向窗外,连绵的山峦在暮色里泛着青灰色——那些曾被他马蹄踏遍的石径,那些埋着万千袍泽忠骨的沟壑,那些他用十余年光阴筑起的堡垒,如今竟要沦为西秦的疆土。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笑声从喉咙深处滚出来,裹着血与泪,震得帐内的烛火都颤了颤:“三十年了……”他抚摸着枪杆上的刻痕,那是每一场胜仗后刻下的记号,密密麻麻像串无声的诗,“我跟着王上从少年打到白头,原以为能护着南楚的每一寸土地,到头来,竟是王上先松了手。”
布巾从他手中滑落,落在脚边的甲胄上。
他望着帐外鹰嘴崖的方向,那里的烽火台本该今夜点燃,如今却要为西秦的军队引路了。枪尖的寒芒映在他眼里,像淬了冰的失望,一点点漫过眼底的红。
他猛地将长枪顿在地上,“咚”的一声闷响,枪杆硬生生插进青石半寸,震得帐内烛火跳了跳。
“传我令,”
项云的声音里淬着冰,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加固城防,把后山的粮仓全部启封!王上要割地,我不拦着,但要我项云亲手交出鹰嘴崖——”他顿了顿,枪尖在火光里闪着决绝的寒芒,“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副将愣住了,手里的圣旨“啪”地掉在地上:“将军,这是抗命啊!王上若怪罪下来……”
“抗命便抗命。”
项云抬眼,目光如枪尖般锐利,扫得副将不敢直视,“我是南楚的将军,守土护疆是本分,不是卖土求荣的懦夫!只要我项云还有一口气在,这鹰嘴崖的旗帜,就还得是南楚的战狼旗!”
当夜,鹰嘴崖的帅帐里,烛火燃得格外旺,直烧到天快亮时,烛芯结出长长的烛花。
项云铺开信纸,苍老的手握着狼毫,笔尖在纸上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怕,是心里翻涌的话太多,反倒不知从何说起。
他要给阿婷写最后一封信。
信里该说些什么呢?说他守了三十年的崖,终究要迎来一场血战?说他对故主的失望,像崖底的寒潭,深不见底?还是说,他最牵挂的,始终是那个在金州宫院里追着蝴蝶跑的小姑娘,如今却要在乱世里独自飘零?
狼毫蘸满浓墨,落在纸上时,却只写下几个字:“护好自己。”
笔锋顿了顿,又添了句,“鹰嘴崖的花快开了,往年这个时候,你总爱摘一朵别在发间……”
写到这里,一滴浑浊的泪落在纸上,晕开了墨迹,像朵骤然绽放的墨梅。
项云望着那团模糊的痕迹,忽然想起阿婷小时候,总爱趴在他膝头,看他擦拭这杆长枪。那时候的南楚,阳光正好,疆土安稳,谁能想到,会有这样一天呢?
项将军终于写完了......
“吾家阿婷亲启:
见字如面。此时鹰嘴崖的月色,正像你幼时在宫苑里折的那支玉簪,清辉里裹着砭骨的寒气。鹰嘴崖的花快开了,往年这个时候,你总爱摘一朵别在发间……老夫今夜磨枪,枪尖映着鬓边白发,忽然想起你七岁那年,攥着柄小木剑跟在我身后,奶声奶气地喊‘项伯伯,我以后要跟你学打仗,保护南楚’。那时的你,眼睛亮得像坠在天上的星子,连裙摆沾了泥都不肯擦。
如今王上割让鹰嘴崖,老夫抗命了。不是要违逆君恩,是舍不得那些埋在崖下的弟兄——他们曾跟着我在城楼上喊‘誓死护楚’,他们的汗与血溅在战狼旗上,像开了片红山茶。我不能让他们的尸骨,染上西秦的马蹄印。
老夫知道,你定在怪自己。
怪自己不该逃婚,怪自己引来了这场战乱。傻孩子,乱世的刀兵,从不是一个女子能扛的。你父王的软弱,西秦的贪婪,才是这场灾祸的根源。你记得吗?你十岁生辰,老夫送你一把银柄匕首,说‘公主的刀,该为自己而拔’。如今,你藏在燕回山,学着自己缝衣、辨药,做到了,老夫为你骄傲。
西秦的铁骑旦夕便至,老夫这把老骨头,怕是要埋在鹰嘴崖了。
往后,再没人护着你了。你要好好活着,找个有炊烟的安稳地方,嫁个肯为你挡风雨的人,忘了南楚的刀光剑影,忘了项伯伯教你的那些兵法,忘了金州宫院里的海棠花。
若有来生,愿你生在太平人家。不必识刀枪,不必懂权谋,晨起描眉,暮时插花,只做个幸福自由的寻常女子。
项云绝笔。”
信纸被泪水洇得发皱,墨迹在字间晕开,像老人浑浊的泪。
项云用枯瘦的手指将信仔细折成方胜,塞进油布裹着的竹筒,交给最信任的亲兵:“务必亲手交到燕回山伙房的阿婷姑娘手里。”他顿了顿,喉结滚了滚,声音轻得像怕惊了什么,“路上……避开西秦的哨卡,小心。”
亲兵单膝跪地,接过竹筒揣进贴身处,重重叩首:“将军放心!”
转身离去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鹰嘴崖的轮廓在晨光里渐渐显露出嶙峋的骨,像一头即将赴死的老兽,沉默地伏在疆土尽头。
帐内的烛火终于燃尽,最后一点火星灭时,项云抓起那杆虎头枪,枪缨的残红在晓风里颤了颤,像朵不肯凋零的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