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阳谋(1/2)
景仁宫的晨省,散得比往日都要早。
殿内空落落的。
端妃、年妃、菀嫔称病,齐妃被禁足抄书。
放眼望去,高位之上,除了敬妃,便只剩下孙妙青一人。
底下的贵人常在们请安的声音都透着一股被掐住喉咙的小心翼翼,眼神飘忽,谁也不敢多说一句废话。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昨夜永巷宫那个管事太监,被堵着嘴拖进了慎刑司。
这后宫的天,一夜之间,就变了颜色。
从景仁宫出来,敬妃快走几步,攥住孙妙青的手腕,她指尖冰凉,眼里的忧虑几乎要满溢出来。
“妹妹昨夜……”
“姐姐放心。”
孙妙青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声音沉静。
“皇上圣明。”
话音刚落,一道身影不紧不慢地从宫道那头转了过来。
来人一身簇新的靛蓝色总管太监服,走起路来悄无声息,正是皇帝跟前最得脸的苏培盛。
他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四双眼睛像长了钩子,直勾勾地就朝着孙妙青来了。
宫道上洒扫的宫人瞬间停了动作,纷纷垂首跪到路边,连呼吸都凝滞了。
敬妃的脸色骤然一变,指尖微颤,不动声色地松开了孙妙青的手,往后退了半步。
苏培盛已躬着身子,满脸笑意地站在几步开外,双手稳稳捧着一个光华内敛的紫檀木盒。
“苏总管。”孙妙青微微屈膝,心中已是一片雪亮。
苏培盛碎步上前,将手里的木盒往前递了递,声音不高不低,却精准地确保了周围跪着的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娘娘可折煞奴才了。”
“皇上心里还惦记着六阿哥呢,说昨夜之事,让娘娘跟着一道悬心,倒是他思虑不周了。”
苏培盛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脸上的褶子都透着亲近。
“万岁爷还说,这宫里啊,就得干干净净的,六阿哥才能睡得安稳不是?”
这话一出,周围跪着的宫人头埋得更低了,恨不能把自己嵌进地砖里。
苏培盛笑呵呵地继续说:“这不,万岁爷刚得了对儿东海夜明珠,说是给六阿哥压惊最好不过,最是安神。特地让奴才给您送来。”
他刻意在“压惊”二字上放缓了语速,那点意味,宫里的人精谁听不出来?
这哪里是给新生皇子的。
这分明是赏给她的。
赏她昨夜递过去的那把刀,皇帝用得极其顺手。
孙妙青脸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惶恐与荣幸,伸手接过了那沉甸甸的木盒。
“臣妾替弘昼叩谢皇上天恩,些许小事,竟劳动皇上如此破费。”
“娘娘说的哪里话。”苏培盛的身子躬得更低了,“万岁爷心里跟明镜似的呢。”
他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景仁宫的方向,又迅速收回目光。
“那奴才告退,不扰娘娘清净了。”
苏培盛的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孙妙青才缓缓打开了盒盖。
两颗足有鸽卵大小的夜明珠,静静躺在明黄色的御用绸缎上。
珠子通体温润,幽光自内而外渗出,清冷如月华,却不刺眼,一看便知是价值连城的稀世奇珍。
春喜凑过来,眼睛都看直了,声音发颤。
“主子!这、这珠子晚上都不用点灯了!这可是泼天的恩宠啊!”
是。
孙妙青的指尖轻轻拂过珠子冰凉圆润的表面。
是泼天的恩宠。
也是见血的封赏。
皇帝用这对珠子,明明白白地告诉了整个后宫,谁是他的人,谁的刀,最合他的心意。
敬妃看着那两颗幽幽发光的珠子,喉头滚动了一下,下意识地又往后退了半步,拉开了与孙妙青之间的距离。
那距离不远,也就一步。
却像隔开了一道无形的深渊。
这恩宠,太烫手了。
孙妙青将木盒递给春喜,春喜的手都在抖,几乎要捧不住。
“主子,这……”
“收好,给六阿哥压床脚。”
孙妙青声音平淡,仿佛这只是两颗好看些的石子。
她拢了拢身上的斗篷,刚要转身回殿。
一个身影从月亮门后急匆匆地绕了出来,因为跑得太急,脚下被自己的袍角绊了一下,整个人踉跄着扑倒在地。
噗通一声,结结实实地跪在了她面前。
来人穿着一身崭新的内务府总管官服,头上的帽子都歪了,正是赵财海。
他脸上再无半分倨傲,只剩下满头冷汗和一脸谄媚到扭曲的笑。
“慧嫔娘娘,娘娘留步!奴才……奴才是特地来给娘娘请罪的!”
他一边说,一边自己掌嘴,打得“啪啪”作响,毫不含糊。
“奴才猪油蒙了心!奴才不是个东西!求娘娘大人有大量,饶了奴才这条狗命吧!”
孙妙青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她的视线从他那张涕泪横流的脸上,慢慢移到他那身沾了灰的官服上。
“赵总管,”她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你这身料子不错,是上好的湖绸吧?跪在这儿,可惜了。”
赵财海的哭嚎和掌嘴的动作都停了。
他愣愣地抬头,一时没明白这话的意思。
孙妙青身后的春喜却差点笑出声,又赶紧死死憋住,一张脸涨得通红。
赵财海反应过来,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不可惜!一点都不可惜!只要娘娘消气,奴才就是把这身皮扒了都成!”
“扒你的皮,本宫嫌脏。”
孙妙青淡淡的一句话,让赵财海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他抖着嘴唇,还想再求,孙妙青却不给他机会。
“昨天让你来春熙殿回话,你说你病了。”
“今天一大早,本宫听说你又好了,在殿外头候着呢。”
“怎么,赵总管这病,是看人下菜碟的?”
一番话,不疾不徐,却字字诛心。
赵财海的冷汗把内衬都浸透了,他趴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凉的青石板,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奴才该死!奴才罪该万死!奴才不是病了,奴才是……是怕冲撞了娘娘和六阿哥的贵体!”
“哦?”孙妙青尾音微微上挑,“这么说,你还是个忠心的。”
她往前走了一步,停在赵财海面前,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飘飘地问了一句。
“你这么忠心,你那位齐妃娘娘家的远房表姑,知道吗?”
赵财海那句问话,像一道无声的闷雷,在他自己头顶炸开。
他整个人僵在原地,连最基本的呼吸都忘了。
齐妃娘娘家的远房表姑……
这位言笑晏晏的慧嫔娘娘,她怎么会……
冷汗不再是一滴一滴地砸,而是顺着他的鬓角,汇成一股细流,无声地淌下,浸湿了崭新官服的领口。
他原以为,自己最大的罪过是贪墨。
只要把银子吐出来,把罪名一力承担,最多就是个流放,总还有一线生机。
可现在他懂了。
对方根本不是冲着那点银子来的。
那点银子,不过是用来砸开他这扇门的砖头。
人家要的,是门后藏着的人。
孙妙青没有再看他,仿佛只是随口一提,转头对身后的敬妃笑了笑,那笑意在冬日暖阳下,显得格外温和。
可在赵财海看来,那笑容比慎刑司里烧得通红的炭火,还要灼人。
“姐姐,咱们也该回了,站久了风大。”
敬妃勉强牵动嘴角,点了点头,视线却下意识地避开了孙妙青的眼睛。
她看着地上抖成一摊烂泥的赵财海,心里那点刚刚被夜明珠激起的艳羡,瞬间化为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这位慧嫔妹妹,她不是在查账。
她是在拉网。
一张用人心和利益编织的大网,网里全是前朝后宫盘根错节的人脉。
而她们,就站在这张大网的中央,看着猎物一个个落入陷阱。
“赵总管,”孙妙青的声音再次响起,平淡无波,“本宫乏了,没工夫看你在这儿演苦肉计。”
她抬脚,作势要走。
赵财海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向前膝行两步,不是去抱那根本碰不得的裙角,而是用一种近乎自残的姿势,重重地将额头磕在孙妙青前方的青石板上。
“砰”的一声闷响,让所有人都心头一跳。
春喜脸色一白,刚要呵斥。
“等等。”孙妙青抬手制止了她。
她垂下眼帘,看着脚下这个已经毫无尊严可言的内务府总管,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花落下。
“抱错佛脚了。”
赵财海浑身剧震。
“本宫的脚下,是你能求得来生路的地方吗?”孙妙青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玩味的残忍,“想活命,就该知道去拜哪座真佛。”
她没再多说,轻轻一抬脚,绕过了他,头也不回地朝春熙殿走去。
赵财海瘫在原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和她身后捧着紫檀木盒、一脸戒备的春喜,脑子里一片混沌。
拜哪座真佛?
他如今的处境,除了皇上,还能拜谁?
可皇上……皇上分明是默许了慧嫔的所作所为。
那慧嫔的意思是……
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
他明白了。
慧嫔不是要他死。
慧嫔是要他,去做一条会咬人的疯狗。
去咬她想咬,却不方便亲自下口的人。
***
春熙殿。
孙妙青一进暖阁,就将那沉甸甸的紫檀木盒随手放在了桌上。
春喜小心翼翼地打开,两颗夜明珠的幽光瞬间映亮了她半张脸。
“主子,这……就这么放着?”
“不然呢?”孙妙青脱下斗篷,坐到软榻上,接过宫人递来的热茶,“难不成还要日日焚香供奉?”
敬妃跟了进来,脸色依旧苍白。
她挥手让宫人都退下,暖阁里只剩下她们二人。
“妹妹,你今日……实在太过了。”敬妃的声音里透着无法压抑的颤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苏培盛送来赏赐,又逼得赵财海当众请罪。这风头,出得太盛了。”
“姐姐,”孙妙青放下茶盏,抬眼看她,“风头不出,怎么让底下的人看明白,如今这宫里,谁的恩宠,才是真正的恩宠?”
“可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孙妙青轻笑一声,“姐姐别忘了,查账的差事,是皇后娘娘亲手交到我们手上的。我们查出了蛀虫,她脸上也有光。她若因此怪罪,岂不是告诉所有人,她识人不明,用人不善?”
敬妃被她堵得一噎,半晌说不出话来。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宫里的行事,何曾只讲道理?
孙妙青站起身,走到敬妃身边,拉着她的手,让她坐下。
“姐姐,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怕皇后,怕齐妃,怕得罪了人,往后的日子不好过。”
她的声音放缓了些,带着安抚的意味。
“可你想过没有,我们已经接了这差事,就没有退路了。查得不深,是办事不力;查得深了,是得罪人。横竖都是错。”
“既然如此,”孙妙青的手指,在敬妃冰凉的手背上轻轻点了点,“为何不把事情做绝,做到让皇上满意?”
“只要皇上满意了,咱们就不是错,而是功。”
敬妃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那双清亮得不见半点杂质的眼睛。
她忽然觉得,自己在这宫里熬了几十年,或许都白熬了。
她看到的,是如履薄冰的生存之道。
而眼前这个年轻的嫔妃看到的,却是刀尖上起舞的通天之路。
正在此时,小卓子从殿外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主子,碎玉轩的槿汐姑姑来了。”
孙妙青眉梢一挑。
来得正好。
崔槿汐进来后,先行了大礼,才直起身子,脸上带着得体的、不显山不露水的感激。
“奴婢替我们小主,谢慧嫔娘娘的茉莉花。小主说,花很好,香气也好,让她心里敞亮了不少。”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锦缎荷包,双手奉上。
“这是我们小主亲手做的,里面装了些安神的药材。小主说,娘娘协理六宫,夜里只怕思虑过甚,用这个,能睡得安稳些。”
这话说得极有水平。
既表达了感激,又点明了甄嬛如今的处境——只能做些针线活,送不出贵重东西。
更重要的是,她传达了一个信息:甄嬛愿意承这个情。
孙妙青接过荷包,放在鼻尖闻了闻,一股清雅的药香传来。
“菀嫔姐姐有心了。”她将荷包递给春喜,“替我好生收着。”
她看着崔槿汐,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那蝴蝶……可引来了?”
崔槿汐的眼神微微一动,垂首道:“回娘娘,这天寒地冻的,蝴蝶哪那么容易来。不过小主说了,只要花还在开,总有能引来的时候。”
孙妙青笑了。
这就够了。
甄嬛是个聪明人,她听懂了。
“时辰不早了,姑姑快回去伺候吧。告诉菀嫔姐姐,安心静养,这宫里的冬天,总会过去的。”
送走了崔槿汐,敬妃才长长舒了口气,那口气息里,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钦佩与后怕。
她看着孙妙青,嘴唇动了动,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妹妹这一手,真是……”
她想不出词来形容,最后只干巴巴地挤出几个字:“太险了。”
一盆不合时宜的茉莉花,几句轻描淡写的问候,就把一个几乎被后宫遗忘的失势菀嫔,重新拉回了这盘生死棋局。
“姐姐,这宫里,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孙妙青重新坐下,给自己和敬妃都斟满了茶,袅袅的热气模糊了她眼底的神色,“多一个能用的人,总比多一个在暗处恨着我们的人好。”
敬妃端起茶盏,指尖的温度却丝毫暖不进心里。
“可菀嫔如今的境地……她能做什么?万一再惹了什么事端,我们岂不是要被拖下水?”
“姐姐。”孙妙青抬眼,目光清澈,直直地看向敬妃,“她什么都不用做。”
“她只要还住在碎玉轩,只要皇上还记得宫里有这么一号人,她就是一枚有用的棋子。”
“更何况,”孙妙青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动作不紧不慢,“她和华妃,可是不死不休的仇人。咱们要对付的人,她比我们更想让她死。”
敬妃怔住了。
她忽然觉得,自己在这宫里熬了几十年,谨小慎微,如履薄冰,所求的不过是一个“安”字。可眼前的慧嫔,却是在用她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走一条她想都不敢想的路。
这不是在求安稳,这是在风口浪尖上,造船出海!
聊了一会儿,敬妃到底还是心神不宁,起身告辞了。
她走到殿门口,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孙妙青正低头品茶,侧脸在暖阁的光影里显得格外宁静,仿佛刚才那些搅动后宫风云的话,都只是寻常的闲聊。
敬妃心里打了个突,快步离去。
送走敬妃,春喜上前为主子续上热茶,殿内一时安静下来。
孙妙青靠在软枕上,闭目养神,脑子里却在飞速盘算着下一步。
赵财海这条鱼,被她一竿子甩到了岸上,现在只怕正拼命地蹦跶,想找个水坑跳回去活命。
就在这时,小卓子从殿外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那张机灵的脸上,表情有些古怪,是那种想笑又不敢笑,憋得十分辛苦的样子。
“主子。”
他一开口,春喜就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孙妙青睁开眼,淡淡地瞥了他一下。
小卓子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主子,内务府的赵总管……他又来了。”
那个“又”字,他说得意味深长。
春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赶紧捂住嘴:“他怎么还有脸来?这脸皮是城墙拐角做的吗?比金砖还厚!”
孙妙青的唇角,终于挑起了一点笑意。
她要的,就是他这张厚脸皮。
脸皮不厚,怎么能当一条好狗呢?
“让他进来。”
赵财海这次进来,没有跪。
他只是深深地弯着腰,姿态谦卑到了骨子里,仿佛脊梁骨都已经被抽走了。
他手里捧着一个账本,封皮是半旧的蓝色硬壳。
“奴才……奴才回去之后,翻来覆去地想,是奴才糊涂了。”
他将账本高高举过头顶,手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这是奴才私下记的一本账,上面……上面记录了这些年,孝敬给各处主子们的炭敬、冰敬、节礼的数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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