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枯木逢春(2/2)
皇帝的龙辇堪堪停稳,他一抬眼,便看到了那个立于人前的身影。
一身耀目的凤尾罗裙,满头璀璨的赤金红宝,她就像一团被重新点燃的烈火,骄傲地,热烈地,燃烧在他的眼前。
“臣妾恭迎皇上,皇上万福金安。”年世兰屈膝行礼,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
皇帝走下龙辇,并未立刻叫她起身,而是静静地看了她片刻,才伸手将她扶了起来。
“起来吧。”
他的指尖触碰到她的手臂,那熟悉的温度让年世兰心头一颤。
“谢皇上。”她站直身子,低着头,不敢看他。
皇帝却回头,细细端详着她的脸,忽然开口:“朕来了,怎么瞧着还不高兴?”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像一根针,扎破了年世兰强撑的所有伪装。
她的眼圈瞬间就红了,却硬是逼着自己挤出一个笑:“臣妾高兴,臣妾高兴还来不及呢。”
“朕许久没有来看你了。”皇帝牵着她的手,一边往殿内走,一边状似不经意地说道。
年世兰的脚步一顿,跟在他身后,声音低得像蚊子哼:“臣妾还以为……皇上再也不会来了。”
话音里,是藏不住的委屈和后怕。
皇帝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她,叹了口气。
“朕是生你的气,气你跋扈,气你不知收敛,所以才忍着不愿意见你。”他伸手,用指腹轻轻揩去她眼角沁出的一点泪光,语气忽然变得无比温柔,“可朕忍着不见你,心里何尝好受?”
年世兰彻底愣住了,呆呆地看着他。
皇帝看着她这副模样,眼底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他拉着她继续往里走,声音放得更轻,仿佛是什么天大的秘密。
“可是明日……朕忽然想起来,明日是个要紧的日子。”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敲在年世兰的心上。
“朕记得,明日,是你当年入王府的日子。”
“皇上……”
年世兰再也忍不住,泪水决堤而下。她猛地扑进皇帝的怀里,紧紧地抱着他,仿佛要将自己揉进他的身体里,所有的委屈、不安、惶恐,在这一刻尽数化为乌有。
他记得!他竟然还记得!
皇帝由着她抱着,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里带着一丝宠溺的笑意:“瞧你,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
他怀里的女人哭得更凶了。
而抱着她的男人,脸上却是一片平静,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半分动情,只有运筹帷幄的清醒与冷酷。
这出戏,才刚刚开场。
这天皇帝到底歇在了翊坤宫。消息传开,春熙殿里倒是没什么动静。
青珊给孙妙青换上热茶,忍不住低声念叨:“娘娘,皇上今儿……去了翊坤宫。”
孙妙青正拿着一本账册看得出神,闻言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淡淡“嗯”了一声。
“也是时候了。”她翻过一页,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皇上冷落她这么久,再不给些甜头,前朝的年羹尧怕是要坐不住了。”
青珊听得一知半解,却也明白自家主子心中早有成算,便不再多言。
第二日请安,景仁宫里的气氛格外微妙。
嫔妃们来得格外齐,一个个正襟危坐,连平日里最爱叽叽喳喳的齐妃都闭紧了嘴,只是眼神时不时往殿门口瞟,脖子伸得像只盼食的鹅。
在座的谁不知昨夜那阵“风”是吹向了翊坤宫,吹得那边的枯木都开了花。
皇后由剪秋扶着,慢悠悠地坐上主位,接过茶盏,用茶盖轻轻拨着浮叶,眼皮都未抬一下。
“昨夜风大,吹得人心不宁,妹妹们睡得好吗?”
她声音不高不低,听不出喜怒,却让底下的人心头齐齐一跳。
菀嫔甄嬛端坐着,面上挂着浅笑:“托娘娘洪福,臣妾睡得还好。”
皇后瞥了她一眼,意味深长:“是吗?可本宫怎么听见雪粒子砸在窗棂上,滴答响了一夜,扰得人睡不安稳。”
齐妃没听出弦外之音,老实巴交地回道:“回娘娘,昨儿夜里没下雪呀。莫不是娘娘没睡好?”
皇后放下茶盏,发出一声轻响,淡淡道:“本宫只怕,后宫的人昨夜都没睡好吧。”
话音刚落,殿外太监的唱喏声陡然拔高,那调子拐了十八个弯,带着几分压不住的谄媚。
“年妃娘娘到——”
众人精神一振,齐刷刷望向门口。
一道明艳的身影已经跨进了门槛。新复位的年妃,穿了一身玫瑰紫的宫装,衣襟和袖口都用金线绣着繁复的凤穿牡丹纹样,头上戴着全套赤金衔珠的头面,一步一摇,流光溢彩,几乎要将人的眼睛晃花。
她目不斜视,径直走到殿中,那股子骄矜张扬的劲儿,仿佛从未被降位过一般。
“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皇后看着她,脸上挂着一贯的宽和笑意,却没立刻叫她起来,而是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品了一口,才缓缓开口:“起来吧,赐座。”
“谢皇后娘娘。”年妃站起身,抚了抚衣袖,目光在殿中扫了一圈,最后落在甄嬛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挑衅的笑意。
“菀嫔妹妹,许久不见了。”
甄嬛起身,福了一福,不卑不亢:“年妃娘娘安好。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臣妾也是这么觉得。”
年妃笑得花枝乱颤:“本宫倒是觉得,虽是许久未见,却像是日日都能瞧见妹妹的影子,无时无刻不想着呢。”
甄嬛笑意更深:“昨日臣妾去见皇上,皇上也是这般想念娘娘的。”
这话一出,殿内更是静得落针可闻。
这是在炫耀,赤裸裸地告诉所有人,复年妃位,是她甄嬛在皇帝面前进的言!
年妃脸上的笑意不变,眼神却凉了下去:“是吗?皇上心里想什么,妹妹倒是知道得一清二楚,快赶上皇上肚子里的蛔虫了。”
这话带了刺,殿内几个位分低的贵人吓得头埋得更低了。
甄嬛笑意不减:“臣妾不敢。只是皇上对娘娘的挂念,是宫中人尽皆知的事,哪里用得着臣妾多嘴。”
“倒承你吉言了。”年妃轻哼一声,刚要再说什么。
皇后放下了茶盏。
“好了,”她打断了两人的交锋,转向年妃,“你能这么想,便是懂事了。皇上一早让人选了些新贡的南海明珠送到你宫里去了,你可还喜欢?”
年妃的下巴抬得更高了,满脸都是得意:“只要是皇上选的,臣妾没有不喜欢的。”
“喜欢就好。”皇后点点头,那语气像是长辈在提点晚辈,“这许久不见你出来,姐妹们都觉得生分了。以后要常来本宫宫里坐坐才好。”
“那是自然的,”年妃抚着腕上的金镯,笑得张扬,“只要皇后娘娘不嫌臣妾吵闹,臣妾自然日日来向娘娘请安。”
一场请安,就在这棉里藏针的对话中结束。
众人刚散去,还没走回各自的宫里,两道旨意,一前一后,便从养心殿发出,瞬间震动了整个后宫。
一道,是追封慧嫔之父孙承德为从三品参领,赏银千两,着礼部操办祭祀。
另一道,是擢升菀嫔之父甄远道为左副都御史。
前一道旨意,让所有人看到了春熙殿那位深藏不露的圣眷,一个死人都能换来三品武职,这是何等的体面!
后一道旨意,则宣告碎玉轩那位依旧是六宫宠妃之首,她爹升的可是能上朝与王公大臣对喷的言官之首!
这两道旨意一先一后地出来,像是两记惊雷,炸得所有人都有些发懵。
皇上这碗水,端得可真叫人看不懂了。
景仁宫里,皇后听着剪秋的回报,捏着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
“孙承德?本宫记得,只是死的早。”
“是,娘娘,”剪秋低声道,“谁能想到,慧嫔不求自己晋封,倒去给一个死人求了恩典,皇上还就准了,赏得这般厚重。”
皇后冷笑一声:“她这招‘以退为进’,可比碎玉轩那位高明多了。求自己,是贪。求父亲,是孝。皇上最是看重孝道,她这马屁,拍得恰到好处,还落了个不争不抢的好名声。”
她顿了顿,又道:“年妃复起,这宫里,又要热闹起来了。”
剪秋担忧道:“那慧嫔岂不是要成了年妃的眼中钉?皇上前夜可是歇在了春熙殿,如今翊坤宫风头正盛,怕是要寻春熙殿的麻烦。”
“那才好。”皇后将佛珠放在桌上,端起茶盏,神色平静,“鹬蚌相争,本宫这个渔翁,才能得利。你只管看好后殿的淳贵人,让她安安分分地养胎。这宫里,谁生下孩子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孩子将来养在谁的膝下。”
***
春熙殿里,气氛却是一片喜气洋洋。
孙妙青捧着那明黄的圣旨,看了又看,嘴角的笑意怎么也压不住。
早死的爹,死后坐着火箭成了从三品大员,这KpI刷得,连她自己都觉得离谱。
春桃和春喜几个宫女更是高兴得快要找不着北了。
“恭喜主子!贺喜主子!这可是天大的恩典啊!”
“是啊,老爷在天有灵,也该瞑目了!”
孙妙青将圣旨小心翼翼地交给春桃收好,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恢复了平日的沉静。
“高兴归高兴,都别失了分寸。”她淡淡地吩咐,“皇上复了年妃的宠,翊坤宫那位,怕是又要抖起来了。往后见了翊坤宫的人,都给本宫把头低得再低一些,姿态放得再恭敬一些,听见没有?”
“是。”众人连忙应下。
孙妙青走到摇篮边,看着睡得正香的儿子,伸手轻轻抚摸着他温热的小脸。
爹的哀荣是挣到了,公司的“企业文化建设”也算出了力。
现在,该启动自己的核心项目了。
她转过身,对春喜道:“去太医院传个话,就说本宫近来总是心悸气短,请卫太医过来给本宫请个平安脉。”
青珊一愣:“主子,您哪里不舒服?”
孙妙青垂下眼,用帕子掩住唇,极轻地咳了两声,声音带上几分虚弱:“没什么,就是觉得近来有些体虚乏力,许是照顾六阿哥累着了。让卫太医来瞧瞧,开些温补的方子也是好的。”
这第二胎的项目,必须尽快立项。
卫临那小子,也该派上用场了。
***
午膳时分,皇帝的龙辇又一次停在了翊坤宫外。
这消息跟长了腿似的,半个时辰前就跑遍了六宫,如今,这宫里宫外不知多少双眼睛正盯着。
年世兰一身石榴红的常服,领着满宫奴才,早早地便在宫门口候着了。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一见皇帝,便盈盈拜倒。
“皇上日日到臣妾这儿来,后宫的姐妹们该说嘴了,也不知皇上嫌不嫌臣妾这儿的菜腻味?”
皇帝扶起她,牵着她的手往里走,闻言脚步都没顿一下。
“从前你从不这样问。”
一句话,让年世兰的心尖都颤了颤。
是啊,从前的她,只会霸道地问皇上今晚想吃什么,想听什么曲儿,哪里会说这种小心翼翼的话。
她的眼圈一红,声音低了下去:“臣妾害怕。”
皇帝停下脚步,侧头看她。
日光下,她眼里的那点惊惧和后怕,清晰无比。这不是装的,这是从云端跌落泥里之后,真真切切的恐惧。
他忽然笑了,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那朕走了,你便不问了。”
“皇上!”年世兰急了,一把抓住他的袖子,那点装出来的端庄瞬间破功。
“越发会胡思乱想了。”皇帝反手握住她的手,拉着她继续往里走,“跟朕说说,都准备了些什么好吃的。”
年世兰这才破涕为笑,拿帕子按了按眼角,语气又恢复了往日的娇嗔:“皇上待会儿尝了就知道了,保管都是您爱吃的。”
膳食摆了满满一桌,全是些费工夫的硬菜。
一道“牡丹争艳”,用的是最嫩的鹿肉雕花,一道“八宝葫芦鸭”,香气扑鼻,还有一盅金汤佛跳墙,用料之奢靡,看得苏培盛都暗暗咋舌。
这哪里是吃饭,这分明是把翊坤宫的体面和恩宠,都摆在了这张桌子上。
皇帝尝了一口鸭肉,点了点头:“嗯,还是你宫里小厨房的手艺好。”
年世兰得了夸奖,尾巴都要翘起来了,亲自为皇帝盛了一碗汤,嘴上却道:“皇上喜欢就好。臣妾听闻,春熙殿的慧嫔妹妹,素日里最是节俭,想来是吃不惯这些油腻东西的。”
这话听着是在夸孙妙青,实则是在讥讽她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
皇帝喝汤的动作一顿,抬眼看她。
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年世兰心头一紧,以为自己说错了话。
谁知皇帝却只是淡淡一笑:“她是有福气,给朕生了个好儿子。不过论起过日子,还是你这里舒坦。”
一句话,既肯定了慧嫔的功劳,又安抚了年世兰的醋意。
年世兰那点不快顿时烟消云散,脸上的笑容越发真心实意。她就知道,皇上心里最爱的还是她这份热闹和张扬!
什么慧嫔,不过是养孩子的保姆,解闷的玩意儿罢了!
她越发得意,夹了一筷子燕窝到皇帝碗里,娇声道:“那皇上可要多用些,把在别处受的委屈,都在臣妾这儿补回来。”
皇帝看着碗里那晶莹剔透的燕窝,又看了看对面那个重新燃起火焰,明艳得有些刺眼的女人,嘴角的笑意深了几分。
很好。
这后宫的火,得烧得再旺些,才好看。
他慢条斯理地吃下那口燕窝,仿佛在品尝一道精心烹制的菜肴,又仿佛在欣赏一出刚刚拉开序幕的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