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宫墙内外(2/2)
“你们都以为他只是贪财跋扈,其实,他与谋逆之人,早已没什么分别!”
鄂敏脸色煞白:“皇上!那……那必须立刻断了二人的联系!”
“不急。”
皇帝摆了摆手,重新坐回榻上,神情又恢复了那副倦怠的模样,仿佛刚才那番雷霆之语只是众人的错觉。
“要除掉年羹尧,就必须让他自己,心甘情愿地,把脖子伸进朕备好的绳套里。”
“而要让他心甘情愿,就得先让他觉得,朕离不开他。”
他端起茶盏,目光穿过袅袅升起的水汽,似有若无地落在甄远道身上。
“这些日子,后宫里争风吃醋,风波不断。朕知道,外头的人会议论朕沉湎女色,为了一介妃子,连朝廷的体面都不顾了。”
他看着甄远道,一字一句地问。
“朕今日当众驳了莞嫔的面子,你这做父亲的,心里是不是也觉得朕偏私太过,委屈了你的女儿?”
甄远道背心窜起一股凉意,想也不想,立刻俯身跪倒,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
“臣不敢!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小女能侍奉皇上,已是天大的福气,何谈委屈!”
“起来吧。”
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朕心里有数。”
“朕要先料理了后宫这些事,才能腾出手来,管前朝的事。”
他放下茶盏,那轻微的声响,却像一道最后的判词。
“要让年羹尧这头猛虎放松警惕,就必须先让年氏安心。”
“让她觉得朕宠她入骨,让她觉得年家恩宠不衰,她才会源源不断地给哥哥送去定心丸。”
“年羹尧越是安心,就越是会得意忘形。”
“到那时,朕再来收拾他,才叫名正言顺,手到擒来。”
暖阁内,落针可闻。
几位大臣这才悚然惊醒,原来九州清宴那番折辱,竟是帝王权术里最狠辣的一环!
皇帝看着他们脸上混杂着震惊与敬畏的神色,终于露出了一丝真正的,属于胜利者的笑意。
他拿起朱笔,在另一本奏折上,重重画下了一个圈。
“这出戏,朕唱得也有些乏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山河倾覆般的力量。
“不过,快了。”
“等朕把后宫这些莺莺燕燕都安抚妥当,就该轮到前朝这帮魑魅魍魉,登台唱一出……断头戏了。”
***
两人一前一后地出了西暖阁。
殿外一股热浪兜头扑来,与殿内彻骨的森冷判若两个世界。
鄂敏几乎是小跑着,才赶上前面步履沉稳的甄远道,官袍下的冷汗混着暑热的汗,黏腻得让他心头发慌。
“甄兄,留步。”
甄远道停下,转过身来。
他的神色一如既往的平和,仿佛刚才在殿内听到的那些雷霆之语,不过是窗外一声寻常的鸟鸣。
“鄂敏兄,何事?”
鄂敏朝他挪近了半步,脖子僵硬地转动着,扫视了一圈空旷的廊道。
他压低了声音,那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丝颤抖。
“甄兄,今儿个……皇上的话,我这心里头,怎么跟揣了几十只兔子似的,没个安稳处。”
他伸出手,在空中虚虚地比划了一下。
“皇上将年羹尧与隆科多相提并论,这……这难道是动了连根拔起的心思?”
甄远道抬起手,用眼神制止了他后面的话。
他的语气淡得像一杯凉透了的茶。
“圣心如渊,你我做臣子的,莫要去测。”
鄂敏急得额角青筋都跳了一下。
“可皇上不是耽于享乐的君主,怎会说出要先安抚后宫,再理前朝的言论?我可听说,那位芝答应,如今的风头……”
他小心地觑着甄远道的脸色,话里藏着试探。
“菀嫔娘娘圣眷正浓,有些体己话,想必会跟大人您透个气儿吧?”
这话问得,无疑是在揭甄远道的伤疤。
女儿在九州清宴受辱,他这个做父亲的,脸上能有什么光彩。
甄远道却并未动怒,只是视线飘向远处,落在宫墙那一道被切割得异常规整的青瓦飞檐上。
他忽然笑了笑,那笑意很淡,却让鄂敏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寒意。
“不过是园子里的花草长得乱了些,风也催得紧了些。”
“皇上是爱花之人,怕风吹折了新开的娇蕊,也怕有些老根占了太多地气,碍了别株的生长,亲自拿起了剪子,费心修剪一番罢了。”
“算不得什么大事。”
修剪?
这两个字像两根冰针,扎进了鄂敏的耳朵里。
怎么个修剪法?是剪去枯叶,还是……齐根剪断?
鄂敏还想再问,甄远道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话锋一转。
“对了,方才在殿外,可曾见到苏州织造孙株合?”
鄂敏一怔,下意识地点头。
“见到了。那小子,出来时脸色白得跟纸一样,魂不守舍的,差点一头撞在廊柱上。瞧那模样,也不知是受了惊,还是得了天大的运道。”
甄远道眼底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终于变得清晰了些。
“那就是得了天大的运道了。”
他慢悠悠地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从容。
“能让皇上亲自召见,还能直着腰从勤政殿里走出来,这本身,就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恩典。”
鄂敏听得一头雾水,只觉得甄远道今日的话,句句都像佛经里的偈语,玄妙得很。
可每一个字,都透着让他心惊的凉气。
“甄兄,你……”
“鄂敏公。”
甄远道打断了他,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手掌隔着几层官服,温度微凉,却让鄂敏觉得像被烙铁烫了一下。
“皇上要用的人,自然会让他看得清前路。”
甄远道收回手,声音平静地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看不清的,也就不必跟那么久了。”
他说完,便不再多言,转身,一步步朝着宫门的方向走去,背影在烈日下显得异常挺拔。
鄂敏僵在原地。
他反复咀嚼着那句——“看不清的,也就不必跟那么久了”。
一阵无法言喻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猛然惊醒!
皇上不是要平衡后宫!
他是要借着“修剪后宫”这把剪刀,让前朝所有人都睁大眼睛看清楚——
谁是即将被剪掉的枯枝败叶!
谁又是正在被精心浇灌、即将取而代之的新苗!
这盘棋……这盘以天下人心为子的棋,下得也太大了!
鄂敏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打透,再也不敢耽搁,提着袍角,几乎是踉跄着追了上去。
这一次,他一个字也不敢再问了。
这紫禁城的天,是真的要变了。
***
天地一家春里,早早地摆上了数盆巨大的冰鉴。
丝丝缕缕的白气氤氲开来,将殿外那足以将石板路烤出油的毒辣暑气,隔绝得干干净净。
孙母周氏被宫女引着进来时,额上还挂着一层细密的汗珠,一脚踏入殿内,那股扑面而来的清凉让她整个人都松弛下来。
“我的天爷,这园子里的日头,倒比宫外还要毒上三分。”
榻上,孙妙青正慵懒地歪着,闻声便要起身。
“额娘快坐,仔细中了暑气。”
春喜极有眼色地上前扶住周氏,另一名宫女则立刻奉上了一方浸透了冰水的软巾。
“多谢娘娘体恤。”周氏擦了把汗,目光在殿内转了一圈,最后牢牢地落在了地毯上那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身上。
那小团子正跟一架木制的小风车较劲,小嘴鼓着,呼呼地吹着气,可那风车就是纹丝不动,急得他直跺脚。
“我的心肝宝贝外孙!”
塔斯哈听到这再熟悉不过的呼唤,一双乌溜溜的眼珠瞬间亮起。
他一把丢开手里不听话的风车,迈开两条小短腿,像个小炮弹似的扑了过来。
“郭罗妈妈!”
周氏一把将他紧紧搂进怀里,在他那肉嘟嘟的小脸上亲了又亲,心疼和欢喜交织在一起:“哎哟,我的乖乖,让郭罗妈妈好好瞧瞧!些时日不见,我们塔斯哈怎的又沉手了,个子也蹿高了!”
孙妙青看着这祖孙情深的一幕,唇边噙着一抹柔和的笑意。
“小孩子家,一天一个样。额娘您坐了这么久的车马,身子乏了吧?”
“不乏,不乏!”周氏抱着塔斯哈不肯撒手,像是抱着什么稀世珍宝,“看着我的乖外孙,什么乏累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她从随身的荷包里摸出一个打磨得锃亮的小巧赤金长命锁,亲手给塔斯哈挂在颈子上。
“来,这是郭罗妈妈给你备下的,保佑我们塔斯哈长命百岁,平安喜乐。”
塔斯哈抓着那冰凉光滑的金锁,咧着小嘴笑,露出几颗刚冒出头的可爱小白牙,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锁!锁!”
祖孙俩腻歪了好一阵,等塔斯哈玩累了,被乳母抱下去歇息,殿里才真正安静下来。
“额娘,哥哥的婚事,都妥当了吧?”
“妥当了,皇上亲口赐的婚,能不妥当吗!”周氏嘴上应着,眼圈却一下子红了,声音里带着后怕的颤抖,“可我这心里,跟揣了十几只兔子似的,就没个安稳时候!株合那孩子从宫里出来,腿都是软的!妙青,额娘知道你聪明,可这天家的事,一步走错,就是万丈深渊啊!”
她的话里,是亲眼见到儿子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的恐惧。
孙妙青反手握住母亲冰凉的手,用自己的体温去暖着她,掌心温暖而有力。
“额娘,您看,这不就走对了吗?”
她没有说那些虚无缥缈的安慰话,而是指了指这富丽堂皇的殿宇,指了指自己。
“皇上让您进宫,就是给孙家最大的体面。您什么都不用想,只管安安心心陪我说说话,看看塔斯哈,这就比什么赏赐都强。”
周氏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眼前的女儿,穿着嫔妃的华服,眉眼间是她从未见过的沉静与通透。这波云诡谲的深宫,仿佛没有消磨她,反倒成了她的活水,让她越发光彩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