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活棋(1/2)
皇帝是踏着暮色进的春禧殿。
他一进来,就觉得这殿里的人气,似乎比往日旺盛了不少。孙姑姑带着几个小宫女正在西次间里整理箱笼,见了圣驾,立刻率人出来请安,动作规矩得像用尺子量过。
皇帝摆了摆手,目光在殿内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暖榻旁小几上那个未曾收起的紫檀锦盒上。
“皇后倒是心细。”
孙妙青正要起身,被皇帝按住了肩膀。“怀着双胎就别折腾了。”
她便顺势坐着,只微微欠身,“是皇后娘娘仁德,听闻臣妾得了太后的恩典,特意着人送来贺礼。”
皇帝“嗯”了一声,在榻边坐下,自己端了杯还温着的茶,却不喝,只拿在手里把玩。他的目光偶尔会落在虚空处,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朕听说,皇额娘把她身边最得力的孙姑姑都给了你。”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你这春禧殿,如今可真是热闹。”
这话,听着是夸,可内里的分量却沉甸甸的。
孙妙青抚着腹部,脸上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惶恐与疲惫。“皇上可别取笑臣妾了。臣妾这心里,正七上八下呢。孙姑姑是太后娘娘的心尖子,臣妾生怕有一点招待不周,慢待了姑姑。”
她这话说得,像个得了贵重赏赐却不知如何安放的寻常妇人,半点没有得势的张扬。
皇帝打量着她,殿内伺候的人多,灯火又明亮,他忽然觉得这小小的春禧殿有些逼仄。
“人多了,地方是显得挤了些。”他轻叹一声,仿佛不经意地自语,“西北边境,又不太平了。朕这心头,也难得清净。”
孙妙青听出他话里的意兴阑珊,心念电转,顺着他的话头往下说:“说起来,今日在寿康宫,太后娘娘心情极好。还跟臣妾念叨,说收到了十四爷从皇陵寄来的信。”
她提起的是允祯,皇帝同母亲弟弟,曾经的大将军王,如今圈禁在皇陵的罪王。
皇帝的神色果然缓和了些,“太后开心就好。”
“是啊,”孙妙青柔声附和,“臣妾听着太后娘娘说起十四爷,心里就忍不住羡慕。兄弟之间,能如此和睦,是天大的福分。”
话说到这里,她话音一顿,小心翼翼地觑着皇帝的脸色。
“皇上,臣妾斗胆猜测,西北边境是否真的不太平?”
“说。”皇帝的语气很淡,眼底却掠过一丝警觉。
“臣妾不懂前朝大事,只是偶尔听宫人闲聊,说起西北战事……”她话说得很慢,像是在斟酌每一个字,“臣妾就胡思乱想……想起了十四爷。臣妾记得,十四爷当年,在军中似乎……颇有些人望。”
殿内的空气瞬间凝滞了。
皇帝的眼神陡然锐利起来,像一把出了鞘的刀,直直刺向孙妙青。
“你好大的胆子!”
他一把攥住了她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后宫嫔妃,议论宗室罪王,这是大忌!”
“皇上恕罪!”孙妙青脸色煞白,仿佛被他吓到了,整个人从榻上滑落,就要跪倒在地。
“给朕坐好!”
皇帝的声音压抑着怒火,像乌云密布的天空,雷声在云层里滚动。他强行将她按回软榻上,孙妙青吓得浑身发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簌簌地往下掉。
她不敢再说话,只是捂着脸,肩膀一抽一抽地哭,那模样,既委屈又惶恐,仿佛一只被猎人逼到绝境的小兽。
殿内的宫人早已跪了一地,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皇帝盯着她看了半晌,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可看着她哭得梨花带雨,手还下意识地护着高高隆起的腹部,心头的滔天怒火,又莫名地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
他松开手,抓起桌上已经冰凉的茶水猛灌了一口,才让自己冷静了些许。
“把你那些胡思乱想,都给朕说清楚。”他的声音已经没了方才的怒意,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冷。
孙妙青抽噎着,抬起一张泪痕交错的脸,水洗过的眸子望着他,充满了依赖与不安。
“臣妾……臣妾只是心疼皇上!”她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却不是哀戚,而是不平,“臣妾看您为了朝政日夜操劳,鬓边都有了白发!臣妾恨自己只是个妇道人家,不能为您分忧!”
“臣妾斗胆提起十四爷,不是为了替他求情!他一个罪人,是死是活,全在皇上一念之间。”她像是豁出去了,仰头看着他,那双盈满水光的眸子里,满是孤注一掷的坦诚。
“臣妾是觉得……觉得他或许还有用处。”
“用处?”皇帝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是!”孙妙青定了定神,开始将心中所想娓娓道来,“皇上,如今朝中非议您刻薄寡恩的声音,可曾断过?若此时,您能对十四爷稍施恩典,哪怕只是将他从皇陵换个地方圈禁,天下人只会赞颂您不计前嫌,顾念手足。那些非议,不攻自破!”
“再者,若西北真有变故,十四爷那些旧部,听闻他尚在人世,且得了皇上宽宥,军心是否能更稳固一分?他的人就在您股掌之间,是生是死,是荣是辱,不过您一句话。让他活着,让他成为一件安抚宗室、震慑旧部的‘活棋’,难道不比让他悄无声息地死在皇陵,对您的江山更有利吗?”
一番话说完,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皇帝脸上的冷意寸寸龟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混杂着震惊与审视的复杂神情。他从未想过,一个后宫女子,能将人心与政局看得如此透彻。
他怀疑她背后有人指点,可孙妙青接下来的话,却将他所有的疑虑,都化为了绕指柔。
她垂下眼,手重新抚上自己的肚子,脸上所有的锋芒都化为了母亲的柔情。
“皇上,臣妾说的这些,都是妇人之见,当不得真。您就当,臣妾是护子心切,想瞎了心吧。”
“臣妾看着塔斯哈,再摸摸肚子里的这两个,日日夜夜盼的,不过是他们将来能兄友弟恭,手足相亲。弟弟能一辈子敬重扶持兄长,兄长能一辈子爱护庇佑弟弟。”
“所以臣妾才痴心妄想,盼着您能把那些旧日的刀光剑影,都变成您如今手中可用的棋子。棋子,总比敌人,要来得顺手安心,不是吗?”
这番话,像一把软刀子,精准地捅进了皇帝心底最柔软、也最隐秘的伤口。
兄友弟恭。这是他求而不得,又最为忌惮的东西。
皇帝沉默了许久,久到孙妙青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快要停了。
他终于伸出手,将她扶正坐好,又亲手拿起那杯已经凉透的茶,一饮而尽。
“你,”他看着她,眼神复杂难辨,“揣着两个,脑子倒比谁都转得快。看来皇额娘派孙姑姑来,倒是派对了,是该有个人,好好‘看’着你。”
这话听着像敲打,可语气里,却没了方才的杀伐之气。
孙妙青知道,自己赌赢了。
“时辰不早了,你歇着吧。”皇帝站起身,走到门口,又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景仁宫的贺礼,既然是贺你得了恩典,那就好生收着。别拂了皇后的一片‘贤德’之心。”
话音落下,他已迈步走入沉沉的夜色中。
直到那明黄的身影消失,孙妙青才彻底松懈下来,整个人软倒在榻上,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
春喜连忙上前,替她抚着胸口顺气:“主子,您刚才……可吓死奴婢了。”
孙妙青闭着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脸上却缓缓浮现出一抹笑意。那颗名为“允祯”的死棋,从今天起,在她和皇帝的心里,都变成了活棋。
“扶我起来。”她重新坐直身子,抚着腹部,那双清亮的眼眸里再无半分柔弱,“去,把小厨房里备着的燕窝莲子羹,给孙姑姑送一盅过去。”
养心殿内,灯火通明。
皇帝独自一人站在巨大的舆图前,目光在西北和京畿之间来回逡巡。
允祯……
良久,他终于开口:“苏培盛。”
“奴才在。”苏培盛从角落里幽灵般地滑了出来。
皇帝慢条斯理地摘下拇指上的扳指,放在手中把玩。“传朕旨意。着,将固山贝子允祯,由皇陵移回京中圈禁。命内务府即刻修缮其旧时府邸,不得有误。”
苏培盛心头巨震,头猛地一沉:“嗻……奴才遵旨。”
“等等。”皇帝又叫住了他,“摆驾,去寿康宫。”
寿康宫内,听闻皇帝深夜到访,太后颇为意外。
“皇帝这么晚了,怎么过来了?”
皇帝在她身旁的绣墩上坐下,亲自为她掖了掖被角,声音放得很轻:“儿子有件事,想先来告诉皇额娘。儿子已经下旨,将老十四,从皇陵接回来了。”
太后昏昏欲睡的眼睛瞬间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你说什么?”
“儿子想着,老十四在皇陵那等苦寒之地待了些年,也够了。如今回京,虽仍是圈禁,但到底离得近些,皇额娘您若是想他了,也方便。”
太后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一把抓住皇帝的手,枯瘦的手充满了力量:“好……好孩子!皇帝……你真是个好孩子!哀家就知道,你们终究是亲兄弟!”
她激动得语无伦次,脸上是许久未见的、发自内心的灿烂笑容。
皇帝感受着手背上传来的温度,心中涌起一股久违的暖意。然而,这股暖意尚未焐热,太后的下一句话,便让它迅速冷却。
“等老十四回来了,你可得让他常来宫里看看哀家。哀家……哀家有好多话想跟他说。”
皇帝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许。他缓缓抽回自己的手,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皇额娘放心,儿子都安排好了。夜深了,您早些歇息。”
从寿康宫出来,夜风一吹,皇帝只觉得那股子凉意,从头顶一直灌到了脚底。
走到一处宫道拐角,他忽然停下脚步。
“苏培盛。”
“奴才在。”
皇帝望着远处夜色,那里是西北的方向。“派个信得过的人,即刻出京,去西北。”
苏培盛心头一凛:“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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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明园里的秋意,是从窗缝里钻进来的,带着一丝水汽萧瑟的凉。
蓬莱州内,碧答应浣碧正坐在窗下,低头做着针线。她手里是一块湖绿色的锦缎,光泽流转,正细细绣着一朵缠枝的玉兰,那花样和料子,都比她答应的份位要出挑几分。
“皇上回銮快一个月了吧?这天儿,竟一下子就凉透了。”她一边飞针走线,一边自言自语,话却是说给不远处软榻上的人听的。
榻上,菀嫔甄嬛六个月的身孕已经十分显怀,她倚着个引枕,手里捧着一卷书,看得出神。
听见浣碧的话,她并未应声,目光依旧胶着在书页上。
忽然,“啪”的一声,书卷从她手中滑落,掉在了厚厚的地衣上。
“姐姐?”浣碧吓了一跳,停了手里的活计。
甄嬛像是才回过神,抚着胸口,脸上血色褪去几分。“没什么,拿着手酸了。”
浣碧起身拾起书,扫了一眼封面,不由得笑了:“我说呢,原来姐姐在看《玄武门之变》。这书里写的,刀刀见血,也难怪吓着姐姐了。”
“是我自己胆子小。”甄嬛勉强笑了笑,接过了书,却没再翻开。
浣碧坐回原位,重新拿起针线,嘴上却没停:“这有什么好怕的。兄弟相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赢家坐拥天下,输家化为尘土,自古如此。生死荣辱,说到底,不就这么回事么。”
她的话,像一根冰冷的针,扎在甄嬛心上。
甄嬛的目光落在窗外枯黄的枝叶上,声音很轻:“那是他们男人的荣辱。换作我们,生死荣辱,尊卑贵贱,皆在皇上一念之间。皇上荣耀时,我们未必能跟着沾光。可皇上若有半分受辱,我们这些人,却是第一个要被拖去陪葬的。”
浣碧的针尖一顿,抬眼看她:“姐姐……还是这般放不下皇上?”
放不下?
甄嬛垂下眼,手下意识地覆上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
“不是放不下。”她轻轻摇头,“终究这些年,除了身家性命,心里总还是有些牵挂的。也罢,这辈子,横竖也就这一个男人了。”
是啊。浣碧心里应着,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镜中的自己。这辈子,真的就只有一个男人了吗?
她看着甄嬛,又问:“姐姐最近总是心神不宁的,可是有什么心事?”
话音刚落,一旁的灯烛猛地“噼啪”一响,爆开一朵明亮的灯花。
浣碧的宫女七喜见了,连忙笑着凑趣:“小主快看,灯花报喜,喜事要到!任凭主子有什么心事,这一下也该烟消云散了。”
浣碧听了,脸上也露出笑意,仿佛那灯花预示的是自己的好运。
正在这时,崔槿汐打起帘子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个小小的瓦罐。
“哟,流朱这丫头,天儿一冷就越发贪睡了。”她笑着将瓦罐放在桌上,一股热腾腾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奴婢方才在茶房用炭盆煨了些芋头,小主和答应趁热尝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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