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淬炼的号角!(2/2)
埃兰推门进来,脚步带着些许犹豫,手里捧着一个不大的、贴着“国际物流部-非军事物资”标签的木箱。
“玛格丽特同志,”他轻声开口,“国际红十字组织转交的西班牙北部包裹,指定您签收。是……那位在北部负责组织儿童撤退的克拉拉同志委托转寄的。”
玛格丽特点头,示意他打开。撬开钉死的木箱盖,没有信件,没有报告。映入眼帘的首先是大团用作缓冲的、揉皱的废旧报纸,散发着淡淡的油墨和海水腥气。埃兰小心地拨开报纸,露出了底层的东西:
一堆巴掌大小、用粗糙的树皮纤维或者碎纸片折叠成的小动物形状——歪歪扭扭的纸船,少了一个翅膀的纸飞机,站不太稳的、用蜡笔胡乱涂着几道绿色的“小鸟”。
海岸线和房屋轮廓,许多地方被泪水或者海水打湿过,晕染成模糊一片。
其中一张画的是一艘巨大的轮船,船舷画满了巨大的红色五角星,但船舷下的海水是浓稠的、化不开的黑色。孩子用笨拙的字迹在旁边写着:“自由意志号”。
埃兰认出那船,呼吸一窒。国际运输船队那艘被皇家海军炮火击中沉没在比斯开湾的货轮就叫“自由意志号”,船上有上百名转移中的西班牙革命者子女。
玛格丽特俯身,白皙的手指轻轻抚过那只少了一个翅膀的纸飞机粗糙的边缘。没有叹息,没有悲戚。
她捻起那幅画着黑色海洋和红星轮船的画,对着窗外即将消失的最后一缕夕光仔细审视了片刻。
光线穿过纸张纤维,那些模糊的红色和黑色互相渗透,交融成难以言喻的沉暗色调。
她将那张画放回箱子里其他的涂鸦之中,动作平稳如精密仪器闭合的闸门。随手将箱子盖重新严丝合缝地推上,仿佛关上的是一扇隔绝外界的门。
“和之前的那些放在一起。”她吩咐埃兰,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如同报告文件上的标准编号,“归档序列‘西班牙北部物资(儿童手工)’。”
埃兰抱着那个装满稚拙眼泪和渴望的小木箱,喉咙发紧,默默走向储藏室深处。
玛格丽特没有再看那个箱子。她踱步到窗边,保育院巨大的落地窗此刻成了一幅不断变幻的阴沉画布。巴黎市政厅方向灯火通明,那是准备举行国际工人大会彻夜彩排的喧嚣。
远处塞纳河岸上,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国际和平日”而刚刚挂起的彩灯在沉沉的夜色中刚刚开始闪烁,微弱的光晕温柔地勾勒着铁艺桥栏精致的轮廓,如同一条微弱却倔强的光的河流,在黑暗中流淌。
保育院巨大的落地窗如同一个框景深邃的画框,内外明暗交织,倒映出玛格丽特年轻的侧脸。那脸孔宁静得如同一方深潭,塞纳河新点亮的和平彩灯微光投射其上,荡漾起冰冷的涟漪。
而在遥远南方的格拉纳达城下,战斗进入最惨烈的攻坚巷战阶段。帝国志愿军从哥特式教堂的塔楼射击口内泼洒下密集的火网,国际纵队冲锋路线上铺满碎石和血浆。
一具穿着褪色农民军装的无政府主义者尸体倒在一块炸碎的墓碑旁,怀中散落的传单被血浸透,标题依稀可辨:“土地归耕种者!”(?tierraparaquierabajan!)。
在尸骸稍远处,另一个国际纵队的战士拖着断腿靠在一堵倒塌的圣徒塑像基座旁,用尽最后力气拉响了缠满自制尖钉的炸药包引信。他口中咬着的,是被鲜血染红的、刻着赤星徽记的金属口哨。
在他模糊的视线里,前方是唐吉将军的装甲指挥车,正碾过残破的喷泉雕像碎块,车顶天线如同刺破地狱的矛尖,直指被火光和烟尘遮蔽的阿尔罕布拉宫山巅要塞!
“呜……呜……”
金属口哨的鸣响短暂撕裂了激烈的枪炮声波!紧接着是爆炸的怒响和建筑倒塌的轰鸣!
指挥车内的通话器传来唐吉沉稳如铁的指令:“突击炮前移……步兵跟进……清扫左侧巷道……目标山顶红堡……不要停!”
炮火染红天际!冲锋的呐喊撕破夜空!
然而,在巴黎那间洒满和平灯光、隔音完美的通讯中心里,所有的西班牙电报此刻如同沉入冰冷深海。
新送来的南方紧急求援电文被搁置在桌面:上面用颤抖的笔迹写着——“急需‘红星’旅西进至莫特里尔港侧翼协防!德帝国‘铁狼’装甲旅从海上抵达!”
玛格丽特的手指拂过键盘按键,如同拂过冰冷的琴弦。她的目光凝视着墙上的欧洲大地图,视线穿透巴黎的灯火,投向比斯开湾那一片代表沉船的、被特意加深的墨蓝。
通讯中心顶灯投射下均匀无情的白光,清晰地映在西班牙战报箱盖内部——那里,一枚崭新锃亮的无政府工联国际委员会(t-AIt)徽章被一枚图钉稳稳钉在箱盖内侧的木板上,徽章下方一行手刻小字:巴斯克——永远的自由之地(Ekadi:paraSiepretierraLibre)。
那徽章反射着冷硬的光芒,像一块凝固的血。而更远处,另一份紧急电报潦草的字符如同濒死的呐喊:“安达卢西亚!安达卢西亚需要增援!”
玛格丽特平静地注视着那枚凝固血色的徽章。保育院孩子们的稚嫩画稿,毕尔巴鄂燃烧的海湾,沉没的“自由意志号”……在她清澈的瞳孔深处划过,却没有留下丝毫泪水的痕迹,只余下一片精准计算的冷焰。
巴黎市政厅欢庆的彩排音乐旋律隐隐穿透了墙壁,悠扬欢快,遥远得如同另一个维度的回响。
她伸出手——并未拿起任何一份求援电报——只是精准地合上了那个标着“西班牙-南部”的电文接收箱沉重光滑的金属盖子。
“咔哒。”
清脆而冰冷的闭合声,在只有机器嗡鸣和电波电流杂音的寂静空间里回响。那声音像是某种判决的落锤,也像是某种号角的休止符。
南方的炮火还在轰鸣,格拉纳达城上的硝烟依旧遮星蔽月。但玛格丽特修长的手指已越过西班牙山脉与河流的重重阴影,在通讯中心灯光冰冷的照耀下,轻轻点在战报箱上那枚凝固的工联徽章旁——指尖下的木质纹理冰冷坚韧。
她的号角,从未因远方的悲鸣而消散分毫,它只是在巴黎冰冷的铁壳下,以另一种更为精确的形式吹响——不哀泣,不彷徨,只在计算好的时间节点上,撕裂旧世界的帷幕。
安达卢西亚的血肉战场此刻远在天边,正如西班牙无政府工团主义者不屈的呐喊,被她暂时置于巴黎铁壳之外。但那号角的震颤,已然深深嵌入每一个呼吸之间。
在保育院沉睡的孩童呼吸之外,在比斯开湾沉没油污中的破碎红星之外,这号角正引燃一场更加宏大、更加炽热的全球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