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汉室倾覆(2/2)
这位在位二十一年的帝王,终年三十三岁,死后被谥为孝灵皇帝。“灵”字在谥法中意为“乱而不损”,恰似他的一生:任内宦官乱政、外患频仍、民变四起,将大汉王朝推向了崩溃的边缘,却又在名义上维系着王朝的躯壳。他闭眼的那一刻,留下的不仅是一座风雨飘摇的江山,更有尚未厘清的储位之争,而这纷争的火星,很快便会燃起焚毁洛阳的烈焰。
灵帝驾崩的消息,如同一记重锤砸入本就激荡的乱世漩涡。中平六年四月的洛阳城,灵堂的白幡还没来得及挂满宫墙的每个角落,一场无声的权力博弈已悄然开局。
长子刘辩在满宫仓促的哭嚎声中登基,他才十四岁,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少年,面对朝堂的波谲云诡,眼中满是茫然。其母何皇后则踩着灵帝尚未寒透的棺椁,登上了太后之位,垂帘听政的帷帐在嘉德殿缓缓垂下,将她与外朝隔开,也掩住了她眼中对权力的急切。她把哥哥大将军何进与太傅袁隗推到了前面,以“共同辅政”的名义,试图借这两人的力量,稳住大汉这栋早已风雨飘摇的江山。
只是,何进出身南阳屠户,靠着妹妹入宫得宠才一路攀附,虽手握禁军兵权,却始终在士大夫与宦官之间摇摆。朝堂之上,太傅袁隗背后的汝南袁氏“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布天下,正冷眼旁观着这位外戚新贵的局促;而张让、段珪等十常侍的残余势力,仍像附骨之蛆般盘踞在宫闱深处,眼神里藏着对权力的觊觎,这看似平衡的格局下,暗涌早已翻涌。
何太后对此并非毫无察觉,当年王美人诞下刘协,若不是张让等宦官暗中传递消息、出手相助,自己未必能稳坐后位,更遑论让刘辩顺利登基。那些宦官虽贪权擅势,却是她登顶路上的“恩人”。
因此,当听闻袁绍“尽诛宦官”的提议时,她隔着层叠的珠帘看向阶下的何进,语气里满是讥讽与怒意:“先帝的棺椁还停在殿中,尸骨未寒,你们就要对他生前倚重的近侍赶尽杀绝?是想让天下人骂我何家寡恩薄情吗?”话音未落,她因动怒而微微前倾的身子,让发髻上的金钗晃了晃,珠翠碰撞的轻响混着烛火的噼啪声,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细碎的光从珠玉间漏下,落在冰凉的金砖上,像极了她此刻心中既忌惮又依赖的复杂盘算。既怕宦官专权威胁到自己,又舍不得这群曾为己所用的“爪牙”,更担心诛杀宦官会动摇自己的根基。这声怒斥,与其说是护着宦官,不如说是在为自己的权位设防。
七月的洛阳已入酷暑,尚书台的竹简上满是汗渍。袁绍见何进迟疑,将密信拍在案上:“将军难道忘了窦武、陈蕃的前车之鉴?宦官专权一日不除,将军与太后终难安枕!”他建议召并州牧董卓、东郡太守桥瑁等四方猛将入京,以“清君侧”之名逼迫太后就范。何进望着窗外禁军操练的身影,想起宦官们在灵帝生前的跋扈,终于在密信上按下朱印。他不知道,这道诏令像一封邀请函,将豺狼请进了汉室的心脏。
消息终究没能瞒过宫墙里的耳目。张让在深夜带着数十名刀斧手,埋伏在嘉德殿的侧门后。当何进奉召入宫时,冰冷的刀锋突然从廊柱后闪出,他错愕的眼神里映出张让扭曲的脸:“将军欲诛我等,难道忘了当年是谁助太后登上后位?”
“大将军遇害了!”吴匡的怒吼撕裂了宫城的黎明。这位何进的心腹将领提着染血的长矛,带着禁军撞开宫门,与袁绍、袁术合兵一处。袁术令士兵火烧南宫宫门,浓烟滚滚中,宦官们像惊惶的鼠蚁四处逃窜,被砍落的头颅从宫墙上滚落,坠入护城河的浊流。那些曾在灵帝面前呼风唤雨的常侍、小黄门,此刻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宫阙之间尸积如山,流淌的血水染红了太极殿的玉阶,盘踞东汉政坛百年的宦官集团,终在这场血洗中灰飞烟灭。
然而,洛阳城的血腥气尚未散尽,西北方向已扬起遮天蔽日的尘烟。董卓带着三千凉州铁骑,踏着何进的死亡通告,浩浩荡荡开进了这座帝都。他骑着毛色乌黑的战马,在城门口勒住缰绳,看着宫墙上尚未干涸的血迹,嘴角勾起一抹狞笑。短短数日,他便以“刘辩怯懦无能”为由,在崇德殿前废黜了这位即位仅五个月的少帝,将其贬为弘农王;随后,他拉着九岁的陈留王刘协走上龙椅,是为汉献帝,这位东汉最后一任君主,从登基之日起,便成了权臣手中的傀儡。
董卓的暴政比宦官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纵容士兵在洛阳城内烧杀抢掠,将富户的钱财洗劫一空,甚至掘开灵帝的文陵,盗取墓中的珍宝;他在朝堂上随意诛杀异己,尚书周毖只因进言劝阻,便被拖到市集腰斩。百姓夜里听到凉州兵的马蹄声,便会抱着孩子躲进地窖;士大夫们则在袖中藏着毒药,随时准备为汉室殉节。袁绍、袁术兄弟连夜逃出洛阳,一个奔往河北,一个逃往南阳;曹操则改装易服,在中牟县被亭长擒获,靠着一句“天下将乱,非命世之才不能济”才侥幸脱身。
初平元年正月,袁绍在渤海郡竖起“讨伐董卓”的大旗,后将军袁术、冀州牧韩馥、豫州刺史孔伷等十八路诸侯纷纷响应,组成关东联军,屯兵酸枣。但这支松散的联盟很快陷入内斗:韩馥怕袁绍夺其冀州,故意断绝粮草;袁术与袁绍兄弟反目,互相攻讦。唯有曹操带着数千兵马追击董卓,却在荥阳被徐荣打得大败,险些丧命。
长安城的未央宫在董卓的迁都令下变得残破不堪,洛阳城则在一把大火中化为焦土。当汉献帝坐在长安的废墟上哭泣时,曹操已在兖州招兵买马,收纳了百万黄巾降卒,号为“青州兵”;刘备带着关羽、张飞辗转于诸侯之间,虽屡败屡战,却始终抱着“兴复汉室”的执念;江东的孙坚在征讨刘表时中箭身亡,其子孙策正带着父亲的旧部,在江东站稳脚跟。
建安元年的洛阳,早已不复往日帝都气象。董卓迁都时的一把大火,将宫阙烧成断壁残垣,街市上荒草没膝,唯有汉献帝带着寥寥臣属,在废墟中艰难维系着汉室最后的体面。这年秋天,曹操亲率大军自兖州而来,铠甲在夕阳下泛着冷光,他翻身下马,对着献帝躬身行礼,语气谦卑却难掩笃定:“臣请陛下移驾许昌,暂避战乱,重整朝纲。”
銮驾缓缓驶出洛阳城时,车轮碾过焦黑的瓦砾,发出刺耳的声响。汉献帝掀开车帘一角,望着身后越来越远的断墙,眼中一片茫然。
当许昌的城门在眼前缓缓开启,道旁的百姓跪在地上欢呼,山呼“万岁”的声浪此起彼伏,孩童们举着简陋的幡旗,脸上是久违的安稳神色。
可这欢呼声听在献帝耳中,却莫名有些刺耳。他望着曹操骑马护在銮驾侧方的背影,那宽厚的肩膀挡住了风,也像一道无形的墙,圈住了自己的脚步。忽然间,十四岁那年的记忆猛地撞进脑海:也是这样的车驾,也是这样跪倒的人群,只是那时护在车外的是董卓,马蹄踏过洛阳的街道,带起的尘土迷了他的眼。那时的“万岁”声里,藏着刀光剑影;如今的欢呼背后,又藏着怎样的心思?
建安二十五年,曹操病逝于洛阳。其子曹丕继承魏王之位,随即在繁阳亭举行禅让大典。当汉献帝将传国玉玺交给曹丕时,这位当了三十一年傀儡的君主,终于卸下了“大汉天子”的枷锁,被封为山阳公。
四百余年的汉室江山,终究在灵帝种下的祸根里,在董卓燃起的战火中,在曹操“挟天子”的权术间,悄然走到了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