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少小藏奸(2/2)
梧桐叶在秋风里簌簌作响,像极了齐武帝萧赜案头那卷未写完的《起居注》。这位南征北战半生的帝王,此刻正枯坐在东宫偏殿,指尖划过鎏金铜炉上雕刻的云纹,鼻息间却尽是挥之不去的奢靡气。
三天前,太子萧长懋暴毙的消息像块巨石砸进建康宫,五十七岁的萧赜一夜白头。可当他踏入这座承载着帝国未来的东宫时,丧子之痛竟被一股怒火烧得七零八落——珊瑚树在博古架上折射出刺目的光,西域进贡的波斯地毯铺满了本应铺设青毡的地面,连梁柱上都缠着锦绣绸缎,那些本该出现在宗庙祭祀的礼器,此刻竟被随意丢在酒桌旁。
“放肆!”萧赜的拐杖重重捣在金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随侍的内侍们齐刷刷跪倒,额头抵着冰凉的地面不敢抬头。这位以节俭着称的帝王,曾因御座上的螺钿装饰过于华丽而下令刮去,此刻看着太子寝宫里嵌着珍珠的夜壶,气得手指都在颤抖。
“传朕旨意!”齐武帝的声音带着寒意:“东宫所有逾制之物,尽数焚毁!凡经手采办者,杖三十,永不录用!”
火焰在东宫庭院里熊熊燃起,锦绣绸缎烧出的焦糊味飘出数里。萧赜站在火光前,看着那些象征着奢靡的物件化为灰烬,眼角的皱纹里却藏着更深的忧虑。他想起太子遗书写着“皇太孙昭业,性纯良……”。那时只当是父亲对儿子的偏爱,此刻想来,竟有些坐立难安。
宫人们私下里都说,太孙萧昭业是个孝顺孩子。太子病重时,这十五岁的少年衣不解带地守在榻前,眼眶熬得通红,端药喂水从无半分懈怠。可只有跟着萧赜多年的老宦官知道,帝王昨夜翻看密报,上面写着,南郡王萧昭业常于深夜溜出王府,在秦淮河畔的画舫里通宵宴饮。
“陛下,太孙求见。”内侍的通报打断了萧赜的沉思。
萧昭业穿着素色丧服,步履踉跄地走进来,刚到殿中就跪伏在地,肩膀剧烈地抽动着:“祖父……父亲他……”话未说完便泣不成声,额头在地上磕得砰砰作响,很快就渗出血迹。
萧赜看着孙儿单薄的身形,心头的疑虑渐渐消散。他走上前扶起少年,触到的却是一片滚烫的肌肤——这孩子,竟是悲伤到病了吗?
“昭业。”齐武帝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你父亲去了,还有祖父在。记住,我萧家子孙,当以社稷为重,不可沉溺于儿女情长。”
萧昭业抬起头,泪水模糊的脸上满是孺慕之情:“孙儿谨记祖父教诲,定当……定当以祖父为榜样,勤俭持国。”
看着少年眼中闪烁的“真诚”,萧赜轻轻叹了口气。他不会知道,此刻跪在面前的孙儿,袖中还藏着昨夜从青楼带回的翡翠耳坠;更不会想到,这句“勤俭持国”的誓言,将在数年之后,化为一场席卷南齐的荒诞风暴。
出殡那天,萧昭业穿着粗麻布的丧服,跪在灵前哭了整整一天。哭到最后,几乎晕厥过去,被侍从抬回府中。可刚进王府大门,他就一把扯掉头上的孝布,唤来僮仆说:“去,把翠烟她们叫来,今晚本王要设宴庆祝。”
僮仆愣了一下:“殿下,这恐怕不妥……”
“有什么不妥?”萧昭业踹了他一脚,高声道:“我父亲死了,难道我就要守一辈子孝?快去!”
当南郡王府再次响起丝竹之声时,谁也不会想到,这场荒诞的闹剧,才刚刚拉开序幕。
永明十一年的春天,建康城的桃花开得正盛,可齐武帝萧赜的病,却一日重过一日。
萧昭业跪在龙床前,看着祖父苍老的脸,眼中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祖父,您一定要好起来啊!孙儿还没好好孝敬您呢!”
萧赜费力地抬了抬手,示意他靠近些。老皇帝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昭业……咳咳……祖父知道自己……不行了……”
“祖父别这么说!”萧昭业握住那只枯瘦的手,眼泪滴在龙袍上,散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太医说了,您只是操劳过度,好好休养就能痊愈。”
萧赜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欣慰。这半年来,太孙的表现无可挑剔——每日早晚请安从未间断,处理东宫事务井井有条,甚至还拒绝了地方官送来的贡品,说要效仿祖父勤俭治国。这样的孙儿,确实没辜负他的期望。
“朕若去了……”萧赜喘了口气,接着说道:“国事……五年之内……你要多听宰相的……五年之后……”
“祖父!”萧昭业打断他,哭得更凶了:“您不会有事的!孙儿已经请了最好的大夫,还……还求了神佛保佑!”
他说的“神佛”,此刻正在东宫偏殿里作法。女巫杨氏围着香炉跳着诡异的舞蹈,嘴里念叨着谁也听不懂的咒语,地上摆着的草人,赫然穿着帝王的衣冠。
萧昭业每天都要去看望杨氏,询问“进展”。当他得知祖父的病情日益严重时,竟偷偷给远在西州的妻子何婧英写了封信。信纸上没有多余的话,只在正中央画了个大大的“喜”字,周围密密麻麻写满了三十六个小“喜”字,像撒了一地的金豆子。
何婧英是个比他更不安分的女人。收到信的当晚,就带着几个面首在王府里通宵宴饮,还让人编了首曲子,名叫《登基乐》,预备着将来庆祝。
而在皇宫里,萧昭业依旧扮演着孝子贤孙的角色。他每天穿着最素净的衣服,带着熬好的汤药去侍疾,听着祖父断断续续的嘱托,时而点头,时而落泪,演技精湛得连最资深的伶人都自愧不如。
“昭业……朕看你……有仁德之心……定能……负荷大业……”萧赜的呼吸越来越微弱。
萧昭业哽咽着说:“孙儿不敢当……只求祖父平安……”
老皇帝缓缓闭上了眼睛,像是累极了。萧昭业屏住呼吸,直到感觉到手中的手彻底失去温度,才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哭喊:“祖父!”
这哭声传遍了整个皇宫,连侍立在外的禁军都红了眼眶。谁也没看到,在垂下的衣袖里,萧昭业的手指正悄悄蜷缩起来,抑制着那份几乎要冲破胸膛的狂喜。
三天后,萧昭业身着丧服,在太极殿主持国丧。文武百官看着新君跪在灵前,腰杆挺得笔直,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哀戚,都暗暗点头,看来,南齐有了位靠谱的新天子。
可他们不知道,就在昨夜,这位“哀戚”的新君,已经开始在老皇帝的后宫饮酒作乐了。他们更不知道,当灵柩被抬出皇宫时,萧昭业借口“身体不适”返回寝宫,立刻传召了所有乐伎,让她们奏起最欢快的乐曲,庆祝自己终于登上了权力的巅峰。
丝竹之声从后宫飘出,越过宫墙,传到了秦淮河畔。有人说,那乐曲里,竟夹杂着《杨婆儿歌》的调子——那是萧昭业专门让人谱写,用来歌颂女巫杨氏的。
站在宫殿的高台上,萧昭业想起了西州城的月光。那时他还需要偷偷摸摸地溜出王府,而现在,整个天下都是他的了。
他挥了挥手,示意乐师们奏得再响亮些。在震耳欲聋的乐曲声中,这位年仅二十岁的新君,露出了几年以来第一个真实的笑容,那笑容里,藏着的是压抑多年的放纵,和即将席卷整个南齐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