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无字归尘(2/2)
“陛下,张氏兄弟谋反伏诛,幸不辱命。”张柬之躬身行礼,语气恭敬却带着一丝强硬:“如今国无长君,人心浮动,还请陛下退位,传位于太子李显,恢复李唐社稷,以安天下。”
武则天看着眼前这些臣子,崔玄暐的朝服袖口磨出了毛边,那是他当年在并州做小吏时留下的旧习;李多祚的脖颈上有一道疤痕,那是他随裴行俭征讨突厥时留下的战功印记。这些人,都是她亲手提拔或重用的,如今却要亲手送她下台。她想笑,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声响。
她没有哭闹,也没有斥责,只是缓缓抬起手,示意明心拿来纸笔。枯瘦的手指握住狼毫时,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却依旧一笔一划地写下:废除武周国号,恢复大唐;传位于太子李显。写完最后一笔,她将笔一扔,重重地倒在榻上,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的龙凤呈祥藻井,这个她亲自设计的图案,如今看来竟有些讽刺。
退位后的武则天,被尊为“则天大圣皇帝”,依旧居住在上阳宫。李显每十日会来请安一次,却总是站在殿门三步外,隔着纱帘问安,像怕被什么沾染似的。曾经围绕在她身边的宫女太监、能臣酷吏,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下明心和几个老嬷嬷陪着她。
上阳宫的日子,静得能听见雪化的声音。武则天每日躺在榻上,看着窗外的玉兰花从含苞到绽放,再到凋零,心中像被掏空了一块。有时她会突然坐起来,让明心取来当年的《臣轨》手稿,指着其中“治天下者,以人为本”的句子喃喃自语;有时她会对着铜镜发呆,看着自己脸上的皱纹和脱落的牙齿,突然问:“明心,你说……朕是不是做错了?”
明心总是低着头,不敢接话。她见过陛下为了推行均田制,在紫宸殿与关陇贵族据理力争;也见过陛下为了铲除异己,命来俊臣用“请君入瓮”的法子逼供;见过她在龙门石窟为卢舍那大佛点睛时的虔诚,也见过她在万象神宫接受男宠供奉时的迷离。这个女人的一生,哪里是“对错”二字能说清的?
入秋之后,武则天的病情急转直下。重金属中毒的症状愈发明显,皮肤开始出现溃烂,头发大把脱落,连说话都变得困难。可她依旧保持着最后的尊严,每日清晨都要让明心为她梳理残存的头发,换上干净的素色锦袍,领口要系得整整齐齐。
这一日,她突然精神好了许多,甚至能靠在软枕上喝半碗粥。看着窗外的夕阳将天际染成金红色,她轻声说:“明心,取纸笔来。”
明心知道,这是回光返照。她强忍着泪意,铺开宣纸。
武则天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字字清晰:“朕崩后,去帝号,称则天大圣皇后。与高宗合葬乾陵,勿另起坟茔。”
“朕一生功过,自有后人评说。着人立无字碑一通,碑上不刻一字,任后世褒贬。”
“赦免王皇后、萧淑妃族人,以及所有被朕贬谪的宗室大臣,恢复其爵位。”
说完这三句,她长舒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明心抬头时,看见她的眼角有泪滑落,那泪水穿过沟壑纵横的脸颊,滴在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神龙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上阳宫的玉兰花落尽最后一片花瓣时,武则天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享年八十二岁。明心为她整理遗容时,发现她的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终于解脱。
武则天的葬礼办得极为隆重。李显按照遗诏,将她与高宗李治合葬于乾陵。送葬的队伍从洛阳到乾县,绵延三百余里,百姓们夹道围观,有人哭,有人笑,有人扔瓦砾,有人焚香跪拜。
乾陵的朱雀门东侧,矗立着一通巨大的石碑。石碑由整块蓝田美玉雕刻而成,高七丈三尺,宽二丈四尺,厚六尺五寸,碑首刻着八条螭龙,碑座是跃动的狮马图,可碑身却光洁如镜,没有刻下一个字。这便是武则天留下的无字碑。
无字碑的对面,是高宗李治的述圣碑,由武则天亲自撰文,黑漆描金的碑文里,写满了对李治功绩的称颂。两通石碑,一有字一无字,在梁山的风雨中对峙了千年。
后世的人们常来此猜测,这无字碑到底藏着怎样的心事。文人说,她是觉得功绩太大,“周虽旧邦,其命维新”的伟业,不是文字能承载的;腐儒说,她是心有愧疚,杀子灭亲、秽乱宫闱的罪孽,让她无颜立传;而在乾陵守陵人的口中,却流传着另一个故事:据说武则天入葬前,曾托梦给李显,说自己这一生,做过李家的媳妇,也做过武家的皇帝,功过是非,不如留给青山绿水去评判。
无论真相如何,这通无字碑,都成了中国历史上最独特的注脚。它看着安禄山的叛军从山下呼啸而过,看着朱温的队伍拆毁了长安的宫阙,看着赵匡胤黄袍加身,看着朱元璋定都南京。它沉默地站在那里,任风雨侵蚀,任苔藓覆盖,却比任何刻满文字的石碑都更有力量。
许多年后,有个叫郭沫若的诗人来到乾陵,望着无字碑沉吟良久,写下这样的句子:“没字碑头镌字满,谁人能识古坤元。”是啊,这通无字碑上,早已刻满了历史的评说。有人骂她“牝鸡司晨”,却忘了她开创的殿试让寒门子弟有了出头之日;有人唾她“荒淫无道”,却不记得她推行的均田制让多少流民有了土地;有人赞她“千古一帝”,却忽略了酷吏政治下的累累白骨。
武则天的名字,如同她亲创的“曌”字一般,在历史的天空中永远悬着。她从感业寺的青灯旁走来,踩着权力的刀尖登上龙床,用女子的肩膀扛起了一个王朝的兴衰。她的故事告诉我们,权力从来不是男人的专利,欲望也并非女子的枷锁。只是当这两者交织,便注定要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如今,乾陵的无字碑依旧静静矗立。夕阳西下时,金色的余晖洒在碑身上,仿佛能看见那个穿着锦袍的女子,正从历史的深处走来,眼神依旧锐利,嘴角带着那抹熟悉的、让人捉摸不透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