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无声的丰碑(2/2)
赵建国半靠在床上,盖着一床看不出颜色的被子,他比实际年龄苍老得多,头发几乎全白了,脸颊凹陷,眼神浑浊。看到肖霄他们进来,他先是茫然,待孙丽娟叫出他的名字和当年的外号“豆芽菜”时,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才骤然迸发出一丝光亮,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他的儿子,一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眼神有些呆滞的汉子,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
孙丽娟上前,温和地说明来意,将带来的慰问金塞到赵建国枯瘦的手里。赵建国的手颤抖得厉害,他看着那叠钱,又看看肖霄和李卫东,泪水瞬间涌了出来,沿着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他哽咽着,反复念叨着:“谢谢……谢谢你们还记着我……我还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
那声音虚弱、沙哑,充满了被遗忘后又重新被记起的委屈和激动。肖霄蹲下身,握住他另一只冰凉而粗糙的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建国,别这么说。我们是战友,一辈子的战友。这点钱先应应急,后面我们还会想办法。你的病,得好好治;孩子……我们也会看看能不能帮他找点力所能及的活计。”
李卫东也红着眼圈,用力拍了拍赵建国儿子的肩膀:“大小伙子,别怕,有我们这些叔叔伯伯在!”
离开那间令人窒息的阁楼,重新回到阳光下的弄堂,三人都沉默了很久。那种巨大的反差,让他们的心情无比沉重。亲眼所见的困顿,远比名单上的文字更加触目惊心。
与此同时,对逝去战友的集体缅怀也在以一种更私密却同样郑重的方式进行。几天后的一个清晨,天光微熹,细雨蒙蒙。在肖霄和苏晨的发起下,十几位当年与李红梅相熟、或者内心对她怀有特殊歉疚与怀念的知青,包括肖霄、苏晨、李卫东、孙丽娟,还有两位当年和李红梅住同一个宿舍的女知青,自发地聚集在了市郊一处僻静的陵园。肖霄之前通过关系,在这里为李红梅购置了一处小小的墓地,并将她的名字郑重地镌刻在了墓碑上,旁边还刻上了一行小字:“一位长眠于黑土地的上海女儿”。
没有隆重的仪式,没有喧哗的致辞。大家穿着素色的衣服,手持白色的菊花,默默地站在细雨之中。墓碑被打扫得很干净,前面已经摆放了一些鲜花。雨水顺着墓碑滑落,打湿了那行字,也打湿了每个人的眼眶。
苏晨将一束白菊轻轻放在墓前,低声说:“红梅,我们来看你了。大家……都还记得你。”
一位女知青哽咽着开口:“红梅,还记得吗?那年冬天,我的脚冻伤了,是你把唯一一双厚袜子让给了我……”
李卫东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声音粗哑:“红梅姐,当年要不是你帮我证明,那次打架背处分的就是我了……我这心里,一直记着你的好……”
肖霄站在最后,他没有说话。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他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墓碑上那个熟悉的名字,心中百感交集。有痛惜,有愧疚,有对命运无常的感慨,更有一种经过岁月沉淀后的、深切的怀念。他仿佛看到,李红梅不再是那个被时代和情感双重折磨的悲剧符号,而是重新变回了那个鲜活、倔强、也曾给予过别人温暖的年轻生命。她的牺牲,像一面无声的丰碑,矗立在他们这一代人的记忆里,提醒着他们生命的脆弱与珍贵,也拷问着幸存者的良知与责任。
细雨无声,浸润着大地,也浸润着每一颗沉浸在缅怀中的心。对逝者的追思与对生者的扶助,在这一刻,奇异地交织在一起,共同构成了一代人对于那段特殊历史最深刻、也最富有人情味的反思与回应。他们无法改变过去,但可以选择如何面对现在,如何定义他们这一代人,在历史长河中留下的、除了伤痕之外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