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清洲?桜の霭と繍み履き / 伏见?寅の刻と履の香(2/2)
她抬手拢住领口,才发现尺寸掐得极准:肩线正好落进肩胛缝,袖口刚到腕骨,只有小腹处略松些——想来是家康按“未孕女子”的尺寸做的,没料到她近来因忧心虎千代,瘦了些。
“合身吗?”阿福的声音从门后传来,冷香淡了些,多了几分公务式的妥帖。
晴对着铜镜扯了扯衣襟,浅碧织锦映着樱雾,竟比粗绸显气色。她压下心头那点异样,扬声答:“还好。”
阿福转身时,目光落在她小腹处,又赶忙垂下头,立刻道:“小腹略松,妾让人改改——让商栈按您的尺寸收半寸,三日就能送来。”
“不必了。”晴伸手扣上衣带,指尖划过腰侧并蒂莲纹,“梅雨季穿,松些透气。”她没说出口的是:这半寸松量,像给“太阁旧人”的身份留了点余地——可因为方才的触碰虽是女子间的,却不免让晴有些耳热,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自己那双特意穿上的“弓底绣履”上时却与低头的女官阿福那视线撞上。
鞋上的东珠在室内光线中泛着温润却疏冷的光。家康在伏见城初见时,那几乎要将她足尖烙穿的目光,此刻透过这冰冷的织锦,再次清晰地灼烧着晴。
阿福愣了愣,随即收起桐木匣,眼底闪过丝了然:“夫人说得是。那这香丸,妾帮您撒去花土旁?毕竟并蒂莲,牵着两朵花一头长得不好,另一头也抬不起头来。”
吉良氏点头时,忽然完全懂了。这并蒂莲哪里是说花,分明是伏见城那位大御所笨拙又炽烈的隐喻。他贪恋的,从来就不只是一株虚妄的黑百合,或是她吉良晴这个人最凝练的东西——三寸金莲的风华。
“夫人,您不必动手,妾这便将您并蒂莲松松土。”说着,身为女官的阿福居然起身去墙角忙碌了起来。
晴始终都没接话,只看着那抹青绫身影在樱雾里忙碌。织锦贴在身上暖得发痒,忽然想起太阁那句“花开报我,必不负卿”——原来“不负”从不是山田与海防,是多年后,有人捧着带冷香的织锦,替他把“未开的花”,悄悄种进了清洲的梅雨季里,还悄悄换成了“并蒂莲”。
一种近乎残酷的明澈划过心头——好,你要这个?那我便是连着穿鞋的足都给你,又何妨?至少你还要我,且不用等什么“花开”。
她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不是冲阿福,更像是冲窗外伏见城的方向。然后,她极其自然地弯下腰,手指灵巧地解开了绣履侧面的细带。
忙碌的阿福顺着障子门那一条缝——看到晴的褪下细带,衣摆脚踝。她站着,木屐后跟稍稍悬空,露出被雨丝打湿的足袋口。足袋雪白,却有一线樱色从趾尖洇上来,像初绽的骨朵。
“您说……这并蒂莲花开两头,您要伏见和清洲町下往来奔波。若是都开在内府的暖阁岂不是更方便些。”晴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评论天气,仿佛接下来要做的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阿福愣住了,眼睁睁看着那只曾被内府在伏见城死死盯住的、月牙木底雪缎东珠的绣履,被晴轻轻褪下,忙做镇定道:“夫人说得是,内府也常说‘并蒂莲离不得一处暖’,您若肯让这‘清洲的蒂’靠得近些,伏见的‘花’定能开得更旺些。”
阿福的话音轻柔,却像针一样扎在晴心口最明了的地方。她看着阿福故作镇定地低头掩饰慌乱,看着那双努力维持礼仪却微微颤抖的手。
晴的嘴角那丝笑意更深了,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洞悉。她不再言语,只是动作。另一只脚上的绣履也被轻轻褪下,那双曾让德川家康失态的“弓底绣履”此刻并排躺在榻榻米上,东珠微光流转,像一对被献祭的珍禽。
她赤足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向前微倾身体,并非将绣履直接塞给阿福——那太露骨,也太轻贱此物。她只是用指尖将其中一只轻轻推向阿福手边的桐木匣方向,动作优雅得像在布置茶席。
“清洲阴湿,许多旧物放着也是惹尘生霉。”晴的声音平稳无波,目光却锐利地落在阿福不敢抬起的脸上,“既然内府大人的暖阁能养好‘并蒂莲’,想必也多这一副‘木胎缎骨’的架子。拿去,搁在花盆边上,也算物尽其用,替我…沾沾伏见的贵气。”
“沾沾伏见的贵气”——这几个字说得轻描淡写,却重逾千斤。这不再是赠礼,而是委派了一个任务,一个必须由阿福亲手完成、且必须让内府知晓其来源和寓意的任务。它将一个极其私密、充满暗示的物品,包裹在了一个近乎“公务”的指令中。
阿福的呼吸彻底窒住了。她看着近在咫尺的绣履,雪缎的光泽仿佛烫眼。她不能碰,也不敢不碰。内府那日失态的目光她记得清清楚楚,此刻这双鞋就是那目光的凝结。接下,等于亲手接过了内府最隐秘的欲望和这位夫人最大胆的回应;不接,便是搞砸了内府心心念念的“并蒂莲”之事。
她的指尖蜷缩又松开,最终,几乎是凭着对内府意志的绝对服从,她伸出那双戴着“三叶葵”手笼的手,极其缓慢、极其郑重地,像捧起一件易碎的御神体,将那双绣履捧起。手笼的鹿皮触碰到微凉的木底和柔软的缎面,带来一阵战栗。
“……是。”阿福的声音干涩得几乎劈裂,她将绣履小心翼翼、近乎虔诚地放入桐木匣中,与那件织锦并置,仿佛完成了某个极其重要的仪式,“妾……定将此物……置于暖阁苗圃旁,必不让夫人失望,亦不负内府所托。”
她强调了“内府所托”,试图为自己这惊世骇俗的行为找回一丝公务的遮羞布。
晴满意地看着阿福近乎虚脱地将匣盖合上,仿佛关住了一个躁动的秘密。她知道,自己这看似随意的一推,已将最锋利的饵抛了出去。
吉良氏不再看那木匣,转身走向窗边,赤足踏过冰冷的榻榻米,留下一个淡漠的背影:“香丸留下,我自己撒。阿福姑娘可以回去复命了。”
阿福如蒙大赦,又似重任在身,抱着那此刻重如山岳的桐木匣,深深躬身,几乎是小跑着退出了屋子,连告退的礼仪都略显仓促。
老仆在廊下早已看得魂飞魄散,直到御驾笼的脚夫步子声远去,才慌忙捡起地上的擦桌布,却不知该擦哪里。
晴独自站在窗边,樱雾漫进来,缠绕着她单薄的织锦身影和赤裸的双足。织锦华服贴在身上暖得发痒,脚下的冰凉却让她头脑异常清醒。
她种下的或许不是并蒂莲,但她送出的,绝对是能在他心湖里投下巨石、让他心魔丛生的饵。更给了他一个无法拒绝、必须亲手安放在枕畔的念想。
——《伏见寅时·履香》——
阿福回伏见当晚,家康独宿西丸。
桐木匣被摆在枕畔,绣履并排,东珠在烛光里像两滴凝住的雨水。
他伸手碰珠,指尖先摸到木屐底——那行“清洲·梅雨季·樱雾未散”的暗绣字,墨里掺的樱粉还留着浅淡香,是福岛家吉良氏女那独有的记号。
德川内府静坐到寅时一刻,忽然起身把绣履塞进怀里,心口贴着那点樱香,呼吸仍有些沉。直到寅时五刻,院外传来极轻的木屐声——不是仆役的规整步点,是带着清洲樱雾的、略急的碎步。
一顶无纹小轿停在廊下,帘布被一只素手掀开,露出半幅浅碧色襦袢——和那日晴试穿的织锦同个色,只是换了更贴身的窄袖样式。女子以白纱遮面,指尖攥着枚樱色珠串,正是晴白日捏过的那片樱花瓣所制。
“内府大人。”她的声音隔着纱传来,混着点旅途的微喘,却稳得很,“清洲樱雾重,来晚了——怕您等得急,没来得及换别的衣裳。”
家康没说话,只伸手扯下她的纱。烛光里,晴的发间还沾着星点樱瓣,眼底是惯有的清醒,没有半分羞怯——她不是来赴私情,是来赴一场“确认联结”的约。
绣履还贴在他心口,她伸手抚过那处衣襟,指尖正好落在绣履底的暗纹上:“月有圆缺,可有些事,总得亲来才放心。”她没说“放心什么”,却轻轻拨开他的手,把绣履从他怀里取出,摆在榻边——像在布置一场无声的仪式,“这鞋在清洲沾了阴湿,您暖着它,我……暖着您。”
烛火渐暗时,她贴着他耳侧低语,声音轻得像樱瓣落地:“虎千代在美浓,性子急,若将来有什么冒失,还望内府……看在这双鞋、这梅雨季的份上,多担待些。”
内府眼底映着烛火,把她的算计照得纤毫毕露,却偏不开口点破:她这护子的姿态,和当年在清洲怕蜂须贺氏时的隐忍如出一辙——不是纯粹的‘为子求人’,更藏着点‘借护子找台阶’的体面。毕竟她是太阁旧人,再急着铺路,也不肯把‘我需要你护着’说得直白,总得裹层‘为了孩子’的壳。”
再攥她手时,腹蹭过她掌心练针的薄茧,看着吉良氏已然绯红的双颊——他便更通透了些:她来这一趟,不只是给虎千代送退路,也是给自己找个‘被人珍视’的由头。太阁的承诺虚了,正则的羞辱惯了,只有此刻,她能借着‘护子’的名义,让一个权倾天下的人攥着她的手,闻着她带的樱香——可她偏要把这点心思藏得严严实实,只肯承认‘我是为虎千代’,仿佛这样才对得起自己熬了十五年的苦。
寅时末,西丸的烛火彻底熄了。樱香裹着浅碧色的衣料气息,与晴发丝间的樱香纠缠在一起,漫过德川内府的鼻尖——不必再想光德坊可能的一揆(虎千代在);也不必再忆三方原自高处倾泻而下的赤备、以及他们背后那面能攥紧人呼吸的武田四菱旗帜。他的呼吸,终于沉得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