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珊瑚伪物语 (さんご にせものがたり)(2/2)
俺蹲在旁边瞅着,就见柳生样用木棍瞎搅了两下,那血沫子被搅得在表面画圈,干了之后竟在墙皮上留下一道道暗红的印子,活像没擦干净的血痕。
没一会儿,底下的铁砂还往下沉,把模具底部压得“吱呀”响,柳生样急得往里面塞碎石灰块,结果石灰块一沾水就“滋滋”冒热气,反而把旁边的灰浆烫得更快干,表面先结了层硬壳,里面的气泡更冒不出来了,在壳底下鼓出一个个小包,像癞蛤蟆的背。
这还不算完。没过多久,那堵墙里面就跟开了锅似的,发出“滋滋”的怪响,甚至还有地方微微鼓了起来!柳生样脸都白了,围着模具直转圈,嘴里念叨:“膨胀了……是铁锈……还是铝?不对,我没加铝啊,这年头哪来的铝啊……难道是血里的盐分……”
俺听不懂,但俺看得见。那些脆弱的玉钢条,根本受不了这股从四面八方来的、乱糟糟的撑胀力气。先是听见“嘣”的一声,一根皮绳断了,接着“咔嚓”一下,一根玉钢条大概是被憋屈地拧得太厉害,直接从中间崩断了!断口呲牙咧嘴的。
当那些玉钢条崩开时,还带着股劲儿,半截钢条“嗖”地从灰浆里弹出来,尖儿上沾着的水泥浆甩得满地都是,其中一滴正好溅在柳生样的直垂上,暗红的印子跟溅了血似的。
更吓人的是墙里面,钢条一断,周围的灰浆没了支撑,“哗啦”往下塌了块,露出里面没干的稀浆,混着血和铁锈,顺着裂缝往下淌,在模具上留下一道道暗红的痕迹,像墙在“流血”。
还有几根没断的钢条,被旁边的一股怪力挤得往一边歪,有的钢条表面的铁锈被蹭掉,露出里面的白茬,和暗红的灰浆一衬,活像骨头从肉里戳出来。
这就像开了个头,墙里面噼里啪啦响成一片。有的钢条被硬生生从水泥里顶出来一截,有的被扭成了麻花,还有的被膨胀的水泥挤得翘了起来,把外面的木板模具都顶得变了形。
整面墙,不再是方方正正,而是歪七扭八,表面布满了气泡留下的空洞和放射状的裂纹,一根根扭曲、断裂、狰狞的黑色铁条以各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刺破表面,张牙舞爪。
空气中弥漫着石灰的碱味、铁锈的腥气,还有那股久久不散的血液的恶臭。
柳生样一屁股坐在地上,面如死灰。他知道,他又一次搞砸了,可他又哪肯认栽?爬起来就往旁边堆材料的地方冲,抓起剩下的碎石灰块、没筛干净的铁砂,甚至还摸出半块之前造南蛮皂时剩下的“猪味灰砖”,“啪”地掰成碎渣,一股脑往裂缝里塞。那模样跟老鸹补窝似的,见缝就填,不管大小。
“堵上!都堵上!”他急得声音发颤,手指被石灰烧得发红也不管,还用木棍硬把碎块往裂缝里捅。可那裂缝像张饿嘴,碎石灰刚塞进去,里面“滋滋”声就更响,没等他松手,“嘭”的一下,裂缝竟被里面的劲撑得更宽,刚塞的碎块“哗啦啦”全掉出来,还带起些暗红色的水泥渣——那是混在里面的铁锈和血泥,掉在地上像块烂肉,腥气得俺差点把早上吃的饭团吐出来。
他还不死心,又舀来半桶没用完的稀水泥浆,往裂缝里灌。那浆子稀得能流,顺着裂缝往墙里渗,没一会儿,墙面上就鼓出好几个小包,跟被虫子蛀了似的。“坏了!是内部膨胀!”柳生样拍着大腿喊,可已经晚了——一个小包“噗”地炸开,溅出的水泥浆里还裹着半根断成两截的玉钢细条,尖刺扎在旁边的木板上,颤巍巍的。
更糟的在后头。他见灌浆没用,干脆搬来几块没烧透的石灰块,往鼓包的地方压,想把鼓起来的地方按回去。结果刚压上,就听“咔嚓”一声脆响,石灰块没撑住,反倒把墙面压出一道新裂缝,从鼓包处往旁边延伸,像条爬在墙上的红虫子(后来俺才知道,那是血混水泥干透后的颜色)。新裂缝一出来,旁边又跟着裂了好几道细缝,纵横交错,把墙面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活像俺们老家晒裂的土坯。
俺蹲在旁边瞅着,心里直叹气。柳生样这会儿跟疯了似的,找来找去,竟把之前造肥皂剩下的半袋草木灰也抱来了,兑点水和成泥,往新裂缝里糊。那草木灰泥是黑的,跟红褐的墙面一混,活像在伤口上抹脏东西,更难看了。可他不管,糊完一处又一处,连那些气泡留下的小窟窿也没放过,全用黑泥填上。
可这黑泥刚糊上没多久,就被墙里面的劲顶得翘了边——里面的水泥还在膨胀,把黑泥壳撑得裂开,露出里面红褐的底色,像珊瑚上长了层黑霉。有的黑泥块直接掉下来,露出底下更大的窟窿,窟窿里还能看见扭曲的玉钢条尖,跟珊瑚枝从缝里钻出来似的。
就这么折腾到太阳快落山,柳生样终于瘫在地上,再也动不了了。俺凑过去一看,那哪还是堵墙啊?
墙面歪歪扭扭,到处是鼓起来的包和张牙舞爪的裂缝,裂缝里露着黑泥和红褐水泥,像珊瑚的纹路;之前塞进去的玉钢条,有的从裂缝里戳出来半截,有的被拧成麻花状贴在墙面,有的断口处还挂着水泥块,活像珊瑚的枝杈;那些没震出来的气泡窟窿,被黑泥糊得半露半藏,倒像珊瑚身上的小孔洞。
最像珊瑚的是墙左下角那块——那里的灰浆因为铁砂多,干了之后颜色最深,暗红发黑,表面的裂缝像树枝似的往四周岔开,每道裂缝里都露着点黑泥,有的裂缝尽头还鼓着个小包,包上戳着半截弯弯曲曲的钢条,钢条上的铁锈和暗红的水泥粘在一起,活像珊瑚枝上的毛刺。
还有些气泡留下的窟窿,大小不一,有的窟窿里还卡着碎石灰块,像珊瑚虫钻出来的洞,俺往窟窿里瞅了瞅,能看见里面没干透的灰浆,带着血丝,跟珊瑚里面的“髓”似的。
就这么折腾到太阳快落山,柳生样终于瘫在地上,再也动不了了。俺凑过去一看,心说:完了,把活儿搞成这样。估计一顿好打是跑不了了。
可谁知没过两天,赖陆公竟亲自来了这踟蹰崎馆后的空地。他围着那堵烂墙慢慢踱步,那双桃花眼眯着,上上下下地打量,脸上瞧不出是喜是怒。柳生样吓得跪在旁边,头都不敢抬。
俺当时心里直打鼓,寻思着赖陆公这回怕是要动真怒,柳生样少不得又得挨顿收拾。可俺料错了。
赖陆公在一处最恶心的墙前停下脚步,那里,几根玉钢条被拧得如同老梅枝干,突兀地刺出,周围的水泥因膨胀而裂开,形成了层层叠叠、如同花瓣般的诡异形态,表面的气泡孔洞密密麻麻,又被铁锈和血污染得暗红发黑。
他忽然俯身,用指尖轻轻拂去一块凸起上的浮灰,露出底下更加清晰的、如同珊瑚虫骨般的细密孔窍。
“胜重。”赖陆公的声音平静地响起,听不出半分波澜。
“俺在!”俺赶紧上前一步,躬身听令。
他并未回头,目光依旧流连在那片“废墟”之上,仿佛在欣赏一件价值连城的宝贝。“你看此处,”他淡淡道,指尖虚点着那片区域,“孔窍玲珑,纹理天成,看似杂乱,却暗合古拙之趣。还有那边,铁骨虬结,破壁而出,倒有几分不屈的气象。”
俺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处早就没了墙的样子,层层往外翘,像花瓣似的叠在一起,每层都透着暗红,最外层还剥落了几块,露出里面更暗的颜色,像珊瑚的“枯瓣”。几根玉钢条从“花瓣”中间刺出来,有的钢条断口处还挂着小块水泥,水泥上沾着点黑泥,像珊瑚枝上挂着的小石子。
更邪门的是那处姑且称为墙的地方,因为血和铁锈混得不均匀,有的地方红得发亮,有的地方发黑,还有的地方带着点灰,跟海边见过的红珊瑚沾了泥似的,只不过这“珊瑚”凑近了能闻见股腥气,俺偷偷往后退了退,生怕沾到身上。
俺心里嘀咕:那不就是没震出来的气泡和撑断了的铁条嘛?还古拙之趣、不屈气象……赖陆公说话就是有学问,俺是听不懂,但俺大受震撼。
“还有那色泽,”赖陆公继续品评道,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玩味,“沉红如血,间杂玄黑,非人力可调配,乃是……嗯,乃是机缘巧合,天地煅烧所致。”
俺偷偷瞄了一眼那暗红发黑的颜色,心想这不就是铁锈和猪血混一起没搅匀嘛……
“胜重,”赖陆公终于转过身,目光落在我身上,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取锤凿来。将此墙东北角,自此处……至此处的这段,‘请’下来。动作仔细些,莫要损了这天然的风骨,尤其,莫要让那些断铁之茬口,露了行迹。”
“请……请下来?”俺一时没反应过来。
“嗯,”赖陆公微微颔首,嘴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此物虽不堪筑城,然观其形貌,倒也别致。稍加修整,或可……悦目。”
于是,俺就提着锤子和凿子,带着几个手脚麻利的足轻,按照赖陆公划定的范围,小心翼翼地把那几块最像珊瑚枝杈的地方给敲了下来。俺们干得满头大汗,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把那“天然的风骨”给敲碎了,或者让那些要命的断铁茬子露出来。
后来发生的事情,俺也知道了。那些敲下来的烂墙块,被工匠们拿去,又是打磨,又是上蜡(据说是为了遮味儿),最后愣是给弄成了那尊唬住了京都敕使的“九尺映日珊瑚皇”。
俺每次看到那玩意儿摆在显眼的地方,心里就忍不住想笑,又有点发毛。柳生样捣鼓出的最失败的一堆垃圾,到了赖陆公手里,怎么就变成了能搅动天下风云的“神物”了呢?
赖陆公的心思,俺老柴田,是永远也猜不透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