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狐影摇る膳间の月(こえい ゆる ぜんま の つき)(1/2)
自羽柴中纳言赖陆公遣勘定奉行伊奈忠次一行人秘密东赴骏府筹措“金券”之本金以来,山城淀城本丸内的气氛,便似这腊月天气,表面如常,内里却绷着一根无形的弦。赖陆公一连多日忙于政务,先是与朝廷的劝修寺晴丰殿下频频会面,继而同关白九条兼孝殿下反复协调那场意在逼迫大阪秀赖公上洛的“大朝会”细则,每每归来,夜已深沉。他大多宿于同来的另一位侧室远山枫处,斋藤福已数日未曾得见主公一面。
夜色深沉,寝殿奥向只余一盏孤灯。斋藤福拥衾独卧,却难得安眠。一连多夜,她总被同一个梦魇缠绕——伏见城那间熟悉的屋子里,吉良晴夫人散着乌黑的长发,雪白的颈项上一道刺目的红痕,眼神空洞地望着纸门上摇曳的竹影,而后便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与窒息感……每每于此惊醒,背心皆是一层冷汗,心跳如擂鼓。她下意识地蜷缩起身子,右手紧紧攥住枕边一物——那是赖陆公先前赏赐的一枚女直虎骨扳指,骨质温润,却带着猛兽的凛冽之气,仿佛唯有借此物之凶煞,方能镇住心底漫出的寒意。
这日傍晚,天色未全黑,却有近侍前来传话,言中纳言殿下已回馆,召她一同用晚膳。阿福心中讶异,不敢怠慢,仔细梳妆后前往膳间。
入得室内,却见赖陆公已端坐主位,一身常服,神色不似前几日那般沉肃,嘴角甚至噙着一丝浅淡的笑意。他本就生得极好,继承了其母吉良晴的一双桃花眼,睫羽长而微卷,在灯下投下小扇般的阴影,此刻因心情愉悦,眼波流转间更添几分风流意味。兼之身量极高,几近一丈,肩宽背直,即使闲坐亦有不怒自威之势。最奇的是他那双薄唇,天然便似点了胭脂般红润,此刻微微上扬,竟让这肃杀的武家馆舍也透出几分秾丽春色。案几上,竟罕见地摆着一碟鲜亮的蜜橘,在这冬日里显得格外珍贵。
“来了。”赖陆见她,声音也较平日温和些许,“坐吧。近日忙碌,归来甚晚,恐扰你歇息,倒是辛苦你独守空闺了。”
阿福忙趋前几步,依礼跪伏于地:“殿下言重了。妾身安分守己,不敢言辛苦。殿下为国事操劳,方是辛苦。”言辞恭谨,心中却因他难得的温言软语泛起一丝微澜。
二人正欲动箸,忽有远山枫处的女房前来禀告,言枫姬身子突感不适,晚间不能前来侍奉了。赖陆闻言,只淡淡“嗯”了一声,并未多言,目光却转向阿福,指了指自己身侧的席位:“既如此,阿福,坐过来些。”
阿福一怔,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主公虽与她有肌肤之亲,但在人前,尤其是用膳之时,礼数从未短缺,皆是各据一案。今日此举,着实突兀。
见她迟疑,赖陆又重复了一遍,语气虽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坐过来。”
阿福不敢再犹豫,低低应了声“是”,只得双手捧起自己面前那张黑漆小案,略显局促地挪至赖陆公主案之侧,刚刚跪坐稳当,还未及调整呼吸,便觉一只温热有力的大手揽住了她的肩头,轻轻一带,她半个身子便不由自主地偎了过去。脸颊触到他阵羽织上冰冷的缎面,鼻尖却萦绕着他身上清冽中带着一丝墨香的气息,顿时臊得连耳根都红了,心跳如脱兔。
就在此时,廊下传来小姓头柳生新左卫门压低的嗓音,带着十分的恭谨与紧迫:“禀主公,片桐且元様在御殿外求见,言有要事。”
赖陆的手臂微微一僵,随即松开。阿福如蒙大赦,正要顺势告退回避,却听头顶传来一声极低的、几乎含在喉咙里的嗤笑:“哼,看来木津川口这刀子,是捅到痛处了……”
说罢,他放开阿福,神色已恢复平日的沉静,扬声道:“让他进来。”随即对阿福摆了摆手,示意她坐回原位。
阿福连忙敛衽退回自己的座位,心脏仍在怦怦直跳,方才那短暂的亲近与此刻骤然而至的政事交织在一起,让她心绪纷乱,只能垂首盯着案上精致的菜肴,食不知味。片桐且元此刻来访,所为何事?大阪那边,终于坐不住了吗?
然而还不等斋藤福细想,片桐且元便在柳生新左卫门的引领下,快步走入膳间。他年约四旬,面容清癯,身着正式的肩衣袴,举止间带着公家风的雅致与不易察觉的审慎。目光迅速扫过室内,见羽柴赖陆正坐于主位,案上膳食未撤,身旁侧室斋藤福低眉顺目地跪坐一旁。
且元立刻深深俯身行礼,语气恭谨而不失气度:“外臣片桐且元,参见羽柴中纳言殿下。唐突拜谒,扰了殿下膳饮,万分惶恐。”他略一停顿,抬首时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仿佛发自内心的赞许,“然,见殿下于用餐之际仍不忘接见外臣,真乃有古之周公‘一饭三吐哺,犹恐失天下之士’之遗风,令外臣感佩不已!”
他巧妙地将赖陆正在吃饭的场景,比作周公吐脯待贤,既化解了尴尬,又抬高了对方。
赖陆闻言,并未立刻让他平身,而是用银箸夹起一瓣蜜橘,送入口中,细细咀嚼咽下后,方用绢巾擦了擦嘴角那抹比胭脂还艳丽的红润,这才抬眼看向且元,那双桃花眼微微眯起,带着一丝似笑非笑的意味,清朗的嗓音在膳间内回荡:
“周公所吐,以待贤士。片桐大人自非寻常说客,然……”他话锋微转,语气平淡却带着刺骨的寒意,“若来者非贤,而是巧言令色、离间我丰臣家骨肉之徒,莫说吐哺,便是半刻光阴,亦属浪费。”
此言一出,如冰锥坠地,气氛瞬间凝滞。斋藤福跪坐一旁,指尖微微收紧。
片桐且元面色不变,只是腰弯得更深了些,声音依旧平稳:“殿下明鉴。外臣岂敢有离间之心?此番前来,正是奉御母堂(淀殿)与少君(秀赖)之命,欲消弭干戈,重叙家国和睦。”他直起身,目光恳切地望向赖陆,“殿下提兵上洛,声威播于四海,然旷日持久,师老兵疲,粮秣转运维艰,此亦用兵之常情。御母堂体恤殿下劳苦,愿以五大老之笔头高位相待,更可奏请朝廷,敕许殿下入居大阪西之丸,代幼主执掌丰臣氏家业。如此,兵不血刃,而天下定矣,岂不美哉?”
他这番话,看似退让,实则绵里藏针。既点出赖陆可能面临的粮草困境(暗示己方知情),又抛出了“代掌丰臣家”的巨大诱惑,企图将赖陆架在“辅政”而非“取代”的位置上,化解其攻势。
赖陆听完,忽的轻笑一声,笑声里却无半分暖意。他放下银箸,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直视片桐且元:
“片桐大人,你口口声声‘御母堂’、‘少君’。”他语速放缓,每个字却清晰无比,“我,羽柴赖陆,乃太阁殿下之子,秀赖公之兄长!此次上洛,一为谒见天皇,二为探望我那年幼失怙的弟弟秀赖!我兄弟至亲,血脉相连,何以我至京畿多日,竟不得一见?”
他的声音逐渐拔高,带着一丝压抑的怒意与痛心:“我听闻秀赖公天性文静儒雅,聪慧仁厚,从未有失德之处。为何如今我欲见亲弟一面,竟如此艰难?莫非……真有那等奸恶之徒,欺我幼弟年幼,闭塞言路,挟主以自重,才致我兄弟咫尺天涯,不得相见?!”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直接将“兄弟不相见”的责任,扣在了片桐且元乃至石田三成等人头上,斥其为“欺幼主”的奸贼!
片桐且元脸上那抹职业化的笑容终于僵住,他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殿下何出此言!绝无此事!御母堂与少君对殿下亦甚为挂念。只是……只是大阪城内近日偶感风寒,少君玉体微恙,恐不便见客。且……值此多事之秋,殿下大军压境,纵是骨肉至亲,亦难免……有所疑虑。”他巧妙地将“不见”归咎于“病”和赖陆的“兵锋”,试图挽回劣势。
“疑虑?”赖陆冷哼一声,斩钉截铁地打断他,“既是骨肉至亲,有何疑虑不能当面说清?片桐大人,烦请你回去转告淀殿与……那些辅佐秀赖公的‘重臣’们——”
他目光锐利如刀,一字一顿:
“我羽柴赖陆,别无他求。只要让我亲眼见到秀赖公安然无恙,当面叙我兄弟之情,一切皆可商谈。若连此等至亲相见之常情都要阻挠……”
他顿了一下,语气降至冰点,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则今日所言一切,皆免谈。我麾下儿郎,自会用自己的方式,去‘探望’我那亲爱的弟弟!”
说罢,他不再看片桐且元,径自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送客之意,已昭然若揭。
片桐且元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白,深知今日已无法再谈下去。他深深一躬,声音干涩:“殿下之言,外臣……定当转达。外臣……告退。”说完,在柳生新左卫门冷峻的目光注视下,步履略显沉重地退出了膳间。
片桐且元的身影刚消失在廊道尽头,膳间内凝重的空气尚未散去。赖陆有些嫌麻烦地撇了撇嘴,似乎对接连不断的打扰感到一丝不耐。他重新端起碗,刚扒了两口米饭,廊下便又响起了柳生新左卫门刻意压低的禀报声:
“主公,速水守久様在殿外求见。”
赖陆咀嚼的动作微微一顿,没有立刻答话。侍坐一旁的斋藤福屏息凝神,却隐约听到主公喉间滚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随即是一句含在舌尖的低语,仿佛自言自语:
“刚打发走一个‘重臣’,转眼又来了淀殿的‘姘头’……哼,看来大阪城里那两股水,终究是流不到一个壶里去。”
阿福心头一凛,立刻明白主公意指已故的大野治长与方才离去的片桐且元所代表的不同势力。她不敢抬头,眼角的余光却瞥见赖陆公的脸上,倏然掠过一丝极淡、却像极了狐狸发现猎物踪迹时的狡黠笑容,那笑容让他漂亮的桃花眼眯成了两道缝,锐利的光彩一闪而逝。
然而,这笑容如同昙花一现,瞬间便收敛得无影无踪。赖陆放下碗筷,取过绢巾再次擦了擦嘴角,脸上已恢复成一片深沉的平静,只微微扬了扬下巴,对廊外道:
“让他进来。”
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与方才对待片桐且元时外露的锋芒截然不同。
柳生新左卫门在外应了一声“是”。不一会儿,脚步声再次响起,与片桐且元的沉稳不同,这次的脚步更显轻捷,甚至带着几分刻意的恭顺。
只见一位年纪稍轻、约莫三十五六岁的男子,低着头,迈着细碎的步子快步入内。他身着色调更为雅致的茶褐色肩衣袴,身形消瘦,面容白净,眉目间透着几分属于奥向役人特有的谨慎与柔媚。一进门,他便远远地便跪伏下去,姿态放得极低,声音也带着一股恰到好处的惶恐与讨好:
“小人速水守久,拜见羽柴中纳言殿下!冒昧打扰殿下用餐,罪该万死!万望殿下恕罪!”
此人正是淀殿身边的近侍,大野治长死后,他在淀殿面前更为得势。他的做派,与方才片桐且元那不卑不亢的“外臣”姿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赖陆目光淡然地扫过伏在地板上的速水守久,并未立刻让他起身,只是不紧不慢地问道:“守久,你不在大阪城内好生侍奉御母堂与少君,此刻跑来我这淀城,所为何事啊?”
速水守久听到赖陆的问话,头垂得更低,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忧戚:“回禀中纳言殿下,御母堂(淀殿)殿下玉体……唉,说来甚是堪忧。近日来茶饭不思,夜不能寐,时常垂泪到天明,口中只反复念叨……念叨……”他似有难言之隐,偷偷抬眼觑了下赖陆的脸色,才继续道:“只说……‘太阁殿下尸骨未寒,何以两位公子便至兄弟阋墙之境?’每每思及此,便觉心力交瘁,痛彻心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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