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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遗言の灯(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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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福当时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双手颤抖着接过那柄还带着家康体温的沉重短刀,深深俯首:“是!奴婢誓死守护夫人!”

家康最后看了一眼强作镇定、但指尖已微微发白的吉良晴,终是毅然转身,随着仍在啜泣的鸟居元忠大步离去,身影迅速消失在廊道尽头。

家康一走,阿福立刻捧着短刀起身,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进暖阁内。“夫人!快!奴婢伺候您更衣!”她急声对吉良晴说道,心知此刻时间紧迫,必须在家康回来前让夫人穿戴整齐,以应对任何不测。

吉良晴没有说话,只是配合地伸出手臂,脸色苍白得吓人。阿福手忙脚乱地帮她系着内衬的衣带,指尖冰凉。然而,就在她刚拿起一件外衫,还没来得及为吉良晴披上时——

“砰!”

暖阁的障子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撞开!木屑飞溅!

紧接着,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充满暴戾和绝望的咆哮炸响在门口:

“吉良氏的贱人!祸水!德川家的基业都要毁在你手了!还不速速出来领死!!”

井伊直政浑身浴血,甲胄残破,鬼角兜下的双眼赤红如血,手持仍在滴血的大刀,如同一尊从地狱爬出的恶鬼,死死地盯住了屋内衣衫不整、惊恐万状的吉良晴,以及挡在她身前、虽然吓得浑身发抖,却仍死死握着家康短刀的阿福。

冰冷的死亡气息,瞬间笼罩了整个温暖的房间。阿福回忆到这里,身体在赖陆怀中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那段充满绝望和血腥的记忆,远比任何梦境都要恐怖。

而赖陆的怀抱和均匀的呼吸,拂过阿福的颈侧,带着睡眠特有的温热和潮意。黑暗中,她能清晰地听到他单薄寝衣下传来的、沉稳有力的心跳声,还有两人身体微微转动时,柔软布料摩擦发出的、几不可闻的窸窣声。这份真实的、带着生命温度的触感,本该让人安心,此刻却像一根根烧红的针,刺进她千疮百孔的回忆里。

阿福无声的对赖陆倾诉:

…你睡着了,赖陆。睡得这样沉。你的手臂环着我,那么用力,好像生怕一松手,我就会像你母亲吉良晴夫人那样,消失在血与火里。你知道吗?就在刚才,就在那个梦里,我又回到了那里,回到了她最后的时刻……

你恨德川家,恨不能将他们连根拔起,你确实也几乎做到了。你杀了那么多德川亲族,用他们的血染红了关八州的土地。你觉得这是在为她报仇,对吗?你觉得这样就能告慰她的在天之灵……

可是……可是你知道吗?我这个此刻被你紧紧抱在怀里的女人,这个承受着你睡梦中无意识温存的女人……就是当初那个,没能守住你母亲最后一道防线的人啊!

是我!是我眼睁睁看着他们逼死了她!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骤然噬咬住她的心脏,让她瞬间窒息。她猛地将额头抵在赖陆温热的胸膛上,仿佛想从那坚实的心跳中寻求一丝支撑,却又像在以此惩罚自己。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滚烫地浸湿了赖陆的寝衣。她不敢发出声音,只能拼命咬住下唇,双手紧紧地、近乎痉挛般地环住赖陆的脖子,将脸深深埋进去,身体因无声的哽咽而剧烈地颤抖着。

而后阿福的内心在疯狂地呐喊着,我当时真的尽力了!我真的……尽力了!内府把刀塞到我手里,让我守住那扇门。我握住了,我发誓就算死也会守住!可是……可是外面来的不是一个人,是整个德川家谱代重臣的意志啊!那是滔天的洪水,我……我只是一棵试图挡车的芦苇!

你想象不到那种场面,赖陆……鸟居元忠刚把内府骗走,转眼间,廊下就站满了人!本多正信、井伊直政、还有……还有你绝对想不到的,甚至包括一向最是同情你们母子、甚至曾因内府某些做法而数次劝谏的本多忠胜殿下!

他就站在那里,平八郎忠胜,那个被称为“战国第一猛将”的男人!他没有像井伊那样怒骂,也没有像正信那样阴沉地审视。他就只是站在那里,穿着他的铠甲,手按在蜻蜓切上,可我看得清清楚楚……他脸上没有任何即将执行“正义”的凛然,只有一种……一种近乎尴尬欲死的表情!他甚至不敢直视我的眼睛,目光游移着,最终落在了地上的影子上。那一刻我就明白了,连他都拦不住,或者说,连他都……默认了。他救不了夫人,他的存在,恰恰是告诉屋里那个可怜的女人:德川家的整个根基,都已经不容她活下去了!

那种无声的压力,比井伊直政的刀更让人绝望…

她的哽咽更加剧烈,泪水浸湿了赖陆胸前的衣襟。这段回忆比任何噩梦都清晰,比任何刀剑都锋利。她知道,接下来要回忆起的,将是真正撕心裂肺的一幕,是她多年来一直试图埋葬、却在此刻被赖陆无意识的拥抱和那句“忠心可嘉”彻底挖开的、血淋淋的真相。她紧紧抱住赖陆,仿佛他是这惊涛骇浪的记忆中,唯一可以抓住的浮木,尽管这根浮木,正是被她未能守护的亡者,留在这世上的、最珍贵的遗孤。

阿福记得吉良夫人临终前那一日,暖阁内,熏香的气息尚未完全散去,却已被门外越来越响的喧嚣与咒骂搅得浑浊不堪。吉良晴坐在镜台前,阿福正手持玉梳,小心翼翼地梳理着她那一头如瀑的青丝,试图用这日常的仪式维持一丝虚假的平静。梳齿划过发丝,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却掩不住门外井伊直政那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

“外面……究竟为何事喧哗?”吉良晴的声音尽量保持平稳,但微微蹙起的眉头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宁。她尚未将事态与远在关东的儿子联系起来,只以为是伏见城内部又起了什么她不得而知的变故。

阿福的手顿了顿,强压下心中的惊惶,低声回道:“夫人莫慌,许是……许是有了什么紧急军情。内府样方才被鸟居大人请去了,他临走时特意吩咐奴婢,定要护您周全,绝不让任何人惊扰您。”她的话语带着安抚,却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然而,门外的咒骂声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愈发清晰刺耳,其中夹杂着“福岛孽种”、“祸水”等恶毒字眼,让吉良晴的眉头越锁越紧。她并非不经事的深闺妇人,这阵仗让她嗅到了非同寻常的危险气息。

就在这时,暖阁内侧通往更深处的廊道传来了轻微却急促的脚步声。障子门被无声地拉开,两位身着端庄吴服、神色复杂的年长女房出现在门口——正是德川内宅中地位尊崇的西乡局与阿茶局。

两人并未像井伊直政那般失态,而是先对着吉良晴微微颔首行礼,姿态依旧保持着礼节,但眼神中却再无平日的温和,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审视和难以言喻的沉重。

西乡局率先开口,声音平稳,却字字如锤:“福岛夫人(她刻意用了这个称呼,强调其‘客居’身份),您是我德川家的贵客,按道理,我等应竭尽全力护您安稳。”

阿茶局接过话茬,语气更沉,目光锐利地直视吉良晴瞬间僵住的背影:“然而,刚传来的消息……您的儿子,福岛赖陆様,已于一日前,攻破了武藏国的河越城。”

“哐当”一声轻响,是阿福手中的玉梳失手跌落在镜台上。

吉良晴整个人如同被瞬间冻结!镜中映出的那张脸,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煞白,但那双原本带着忧虑和倦怠的美眸,却在极致的震惊过后,骤然迸发出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极其锐利明亮的光彩!那光芒快如闪电,混杂着难以置信、以及一种……深埋于血脉中、被这惊天消息骤然点燃的、属于母亲与野心家的狂喜与兴奋!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指尖下意识地攥紧了膝上的衣料,指节泛白。赖陆……她的虎千代……竟然……一日破河越?!这不再是孩童的打闹,这是足以震动天下的雷霆一击!

阿茶局将吉良晴这瞬间的失态尽收眼底,眼中寒意更盛,继续说道:“内府公待您,可谓仁至义尽。而赖陆様,终究是您的亲生骨肉。如今这般局面,想必夫人您夹在中间,定是……万分为难吧?”

这话语看似体恤,实则诛心。它将所有道德和局势的压力,赤裸裸地压在了吉良晴瘦弱的肩膀上。是在暗示,更是逼迫她做出“表态”。

西乡局与阿茶局说完,不再多言,只是深深地看了吉良晴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惋惜,有决绝,或许还有一丝兔死狐悲的凄凉。随即,两人再次微微躬身,无声地退了出去,仿佛只是来传递一个无法回避的噩耗,留下满室的死寂和即将喷发的火山。

障子门合上的轻响,如同丧钟敲响。

吉良晴依旧僵坐在镜前,但胸膛却开始剧烈地起伏。镜中的她,眼神从最初的震惊狂喜,迅速沉淀为一种令人心悸的、混合了绝望、决绝和某种解脱的复杂情绪。她明白了,从河越城破的消息传来那一刻起,她在这伏见城,就已经是一枚必须被舍弃的棋子了。德川家不会再容她,而她的儿子……已经展翅高飞,不再需要她这把可能成为拖累的“旧伞”了。

“夫人!”阿福扑到吉良晴脚边,声音带着哭腔,紧紧握住她冰冷的手,“您别听他们的!您就待在这屋里,哪里也别去!内府様留下了刀,奴婢拼死也会护着您!只要我们不出去,他们……他们不敢硬闯的!”

吉良晴没有回答,只是缓缓地、一根一根地掰开阿福紧握的手指。她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力量。

就在这时——

“啪!啪!啪!”

清脆而残忍的抽打声,伴随着孩童凄厉的哭喊,猛地从门外传来!那是柳条抽打在皮肉上的声音!

紧接着,是井伊直政暴怒的吼叫:“小杂种!哭什么哭!你娘护着那个祸水,你也是个孽种!再哭老子抽死你!”

“千熊丸——!”

阿福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猛地就要朝门口冲去,却被吉良晴拉住了。

阿福还想再挣扎,却依旧被吉良晴的手像铁钳般握住阿福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阿福因担忧儿子而爆发的力量,在这份冷静到可怕的决绝面前,显得如此徒劳。

“别去。”吉良晴的声音异常平静,仿佛门外的哭喊与她无关。她甚至没有看向门口,目光依旧牢牢锁着镜中自己苍白却异常明亮的眼睛。“你现在冲出去,正中他们下怀。他们会当着你的面,杀了千熊丸,然后再杀了你。最后,他们依然会进来‘请’我。”

阿福的挣扎停滞了,巨大的恐惧和绝望让她浑身瘫软。吉良晴说得对,这就是一个逼她现身的陷阱。

门外,井伊直政的咆哮和千熊丸撕心裂肺的哭声还在持续,每一声都像鞭子抽在阿福心上。

吉良晴缓缓松开了阿福的手腕,那里已经留下了一圈清晰的红痕。她站起身,动作从容得不像一个即将赴死的人。她走到房间一角,那里放着她的妆奁。她打开匣子,没有挑选那些华丽的金钗步摇,而是取出了一支样式古朴、材质却极好的素银簪子,正是当年太阁秀吉赏赐给她的及笄礼之一。她对着镜子,一丝不苟地将有些散乱的发髻重新梳理整齐,然后将那支银簪稳稳地插入发间。

接着,她拿起案几上那盒珍贵的吴脂(胭脂)。指尖蘸取少许,轻轻拍在苍白的唇上,又极其小心地在失去血色的脸颊晕开淡淡的绯红。镜中的容颜,瞬间焕发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带着最后生命力的秾丽。那不是取悦任何人的妆容,而是她为自己准备的、奔赴黄泉的战妆。

做完这一切,她转过身,看向瘫坐在地上、泪流满面、几乎崩溃的阿福。

“阿福,”吉良晴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看着我。”

阿福抬起模糊的泪眼。

“我死之后,你带着千熊丸,想办法活下去。”吉良晴的语速不快,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如果……如果将来有机会,我是说如果,你能见到我的虎千代……”

她顿了顿,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终于难以抑制地涌上一层薄薄的水光,但她的嘴角,却勾起了一个极其复杂、混合着无尽骄傲、心痛与最终释然的弧度。

“你告诉他,”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却异常坚定,“他一日破河越,没有辜负他体内流淌的、太阁殿下的血。他母亲……以他为荣。”

“也替我……向他道歉。”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我这个没用的母亲,最初只想着为他找个安身立命的靠山,想着在内府和他的野心之间维持那可笑的平衡……却从没敢真正相信,我的儿子,生来就是要翱翔九天的鹰,而非困于笼中的雀。”

“我误判了他的器量,也小看了这天下大势。”她的目光投向门外,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那风云变幻的棋局,“告诉他,不必再有任何顾忌。既然他已亮出獠牙,搅动了这乾坤……那就放手去做吧!用他自己的力量,去拿回本该属于他的一切!将这关八州,不,将这天下,都变成他鹰翼下的猎场!”

她深吸一口气,最后一丝犹豫也消散无踪,眼神变得锐利而清明:“我吉良晴的儿子,从今日起,不再是任何人的庶子,也不是谁手中的棋子。他是羽柴赖陆!是太阁丰臣秀吉的继承人!”

说完这番话,她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她整理了一下并不凌乱的衣襟,抚平了裙摆上最后一丝褶皱,然后,朝着那扇隔绝了生与死的障子门,迈出了第一步。

步伐稳定,背影挺直,如同去参加一场早已注定的盛宴。

“夫人——!”阿福发出一声哀鸣,扑上前想要抓住她的衣角,却只抓住了一片冰冷的空气。

吉良晴没有回头。她走到门边,伸手,轻轻拉开了那扇门。

门外,井伊直政狰狞的脸、本多正信阴沉的目光、本多忠胜那尴尬欲死却不得不站在那里的身影,以及被两个武士粗暴架着、哭得几乎昏厥的千熊丸,瞬间涌入眼帘。

刺眼的阳光和冰冷的杀意,同时涌了进来。

吉良晴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了井伊直政脸上,她的声音清晰而冷冽,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嘲讽:

“走吧。不是要送我上路吗?还等什么?”

她的镇定自若,与门外众人的狂躁和压抑形成了鲜明对比,仿佛她才是掌控局面的人。这份从容,让暴戾如井伊直政,也为之瞬间失语。

吉良晴迈出了门槛,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光影里,再也没有回头。

阿福瘫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耳边只剩下千熊丸渐渐远去的、微弱的抽泣声,以及那支被吉良晴刻意遗落在妆台上的素银簪子,在从门外射入的光线中,反射着冰冷而决绝的微光。

这段回忆至此戛然而止,如同最锋利的刀片,将阿福的灵魂割裂。她躺在赖陆怀中,泪水浸透了他的衣襟,身体因无声的痛哭而剧烈颤抖。那份未能阻止悲剧的无力感,那份被托付了最终遗言的重压,以及那句“忠心可嘉”带来的讽刺,共同构成了她永世无法摆脱的梦魇。她知道,吉良晴用最惨烈的方式,为儿子的霸业铺平了道路,而她自己,则被永远留在了那个染血的黄昏,成为了历史沉默的注脚,和良心永恒的囚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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