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市井妖狐伝(2/2)
鲜血如同爆开的浆果,瞬间染红了地面。那男子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便再无声息。几名武士熟练地割下他的发髻,将尚在滴血的首级系于马鞍旁,随即又将那犹自温热的尸身用绳索套住,纵马拖行而去,在尘土中留下一道长长的、刺目的血痕。
整个过程,快如雷霆,残忍而高效。
那倒在地上的女子,目睹夫君惨死,连尸身都被拖走,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哀嚎,双眼一翻,昏死过去。
菓子屋前,一片死寂。店主父女早已吓得瘫软在地,瑟瑟发抖。
千熊丸小脸煞白,手中的半块糍糕“啪嗒”掉在地上,他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武藏的衣角,小小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
武藏眉头紧锁,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的刀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对面的老僧世良田。
自始至终,这位“世良田”老师傅,竟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他依旧平静地捧着那只粗陶酒碗,仿佛碗中不是寡淡的村酿,而是需要细细品咂的玉液琼浆。斗笠的阴影很好地遮掩了他大半的表情,只能看到他那布满皱纹的下颌线条,依旧保持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稳。就连那浑浊而深邃的眼眸,在瞥见那淋漓的鲜血和被拖行的尸身时,也未泛起一丝涟漪。
那不是麻木,而是一种……见惯了尸山血海、看透了生死无常的,极致的平静。仿佛眼前这场血腥的“天诛”,与他口中念诵的佛号,同是这无常世间,再寻常不过的景象。
这份异乎寻常的镇定,让武藏心中那股莫名的疑虑,如同荒野的藤蔓,疯狂滋长起来。这老和尚,还有他那身手惊人的“挑夫”……绝非凡俗!
武藏的目光在昏死过去的女子与绝尘而去的水谷胜俊队伍之间来回扫视,最终死死定格在那位自称“世良田”的老僧身上。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尚未散去,町场沉寂如死,唯有老僧捧着粗陶碗的双手稳如磐石,这份异乎寻常的镇定让武藏心头的疑云愈发浓重。
他猛地灌了一口酒,辛辣的液体灼过喉咙,仿佛要浇灭那股无名的躁动。他用力将酒囊顿在身旁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喂,老和尚!”武藏的声音带着刻意的粗豪,眼神却锐利如刀,试图劈开对方平静的表象,“你倒是个见过风浪的!死人拖在眼前,眼皮都不眨一下?”
世良田老僧缓缓抬起眼,斗笠下的目光浑浊却深不见底,他声音平缓,无波无澜:“红尘万丈,生死枯荣,不过梦幻泡影。见得多,便也……寻常了。”
“寻常?”武藏嗤笑一声,显然不信这番说辞。他话锋陡然一转,带着几分挑衅的意味,“老子在清洲藩混饭吃的时候,倒是见过一位大人物的‘寻常’物件,那才叫开眼!”
他故意顿了顿,观察着老僧的反应,见对方依旧沉默,便自顾自说了下去,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浪人常见的、炫耀见闻的腔调:“便是那位如今跟着羽柴公打天下的结城秀康大人!有一回,他宴请诸将,老子……咳,在下有幸在廊下护卫,亲眼见他腰间佩着一柄太刀!那阵仗!光是刀镡上的金工,就他娘的闪瞎人眼!听说是叫什么……‘切’什么的‘正宗’?反正是了不得的名物!”
他一边说,一边紧紧盯着老僧和他身后那如同影子般的挑夫。
世良田老僧捧着碗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缩了一下,碗中浑浊的酒液漾起一丝微不可见的涟漪。他沉默了片刻,方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仿佛带着岁月的尘埃:
“壮士所见,想必是那柄‘切込正宗’了。”
“对对对!好像是这名儿!”武藏立刻接口,眼中闪烁着“果然你知道”的光芒,趁势追问,“老师傅也知道这刀?莫非见过?”
老僧微微颔首,斗笠阴影下的面容看不清表情,唯有苍老的声音不疾不徐地流淌出来,如同时光的低语:“岂止见过……此刀原为备前宇喜多秀家殿下之爱物。乱起之前,石田治部少辅三成公,为联络诸将,共抗……嗯,共商国事,曾将此刀赠予治部少辅,以为信物。”
他的话语在这里有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停顿。
“后来,局势崩坏,七将于伏见袭杀治部少辅。彼时,石田治部躲入内府样的宅邸。福岛左卫门大夫遣其子虎千代,也就是当今的赖陆公追杀治部少辅。于是内府样命结城秀康大人,率部‘护送’治部少辅安然返城。治部少辅为酬谢其‘一路辛劳’,便将此刀……转赠予了秀康大人。”老僧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是平淡地陈述着,“因这赠与的渊源,此刀后来亦被世人称为‘三成正宗’。”
这番典故从这云游老僧口中娓娓道出,清晰得仿佛亲历,不仅武藏听得愣住,连一旁紧紧抓着武藏衣角的千熊丸也仰起了小脸,眼中充满了孩童的好奇与困惑。
小孩子的心思最是直接,他眨了眨大眼睛,忍不住扯了扯武藏的袖子,小声问道:“爹……结城大人,和那位石田治部少辅,是……是好朋友吗?”
武藏被问得一噎,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这天真又尖锐的问题。
回答他的,却是那位世良田老僧。他发出一声极轻极淡的、仿佛风吹过古井的叹息,代替武藏回答道:“小施主,彼时……算是吧。”
千熊丸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小脸上满是无法理解的纠结:“既然是好朋友……那为什么,我听说石田大人要烧掉自己的佐和山城,跑去大阪躲起来呢?他是在躲他的朋友吗?还有……还有秀康大人,他现在不是帮着赖陆公,在打大阪吗?他……他为什么要打自己的朋友呢?”
孩童稚嫩的声音,问出的却是足以让无数谋士辩士哑口无言的、最直指核心的诘问。
菓子屋前的气氛,瞬间变得异常微妙而紧绷。
那一直如石雕般的挑夫,肩膀似乎僵硬了一下。
世良田老僧沉默了片刻,斗笠微微抬起,目光似乎越过了千熊丸,投向了遥远而虚无的某处。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近乎残酷的通透:
“小施主,这世间诸侯大名的相交,有时……并非如稚子嬉戏,纯以好恶而定。其纠葛深远,犹如……嗯,犹如世间夫妻。”
“夫妻?”千熊丸更加迷惑了。
“然也。”老僧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字字清晰,“有的夫妻,看似举案齐眉,实则同床异梦,各怀心思,大难临头,便各自飞散。而有的夫妻……嗯……”
他似乎在斟酌用词,微微停顿。
“——则如夫唱妇随。”他最终选定了这个词,语气却听不出是褒是贬,“纵使前方是刀山火海,万丈深渊,既认定了夫君前行之路,为妻者亦会摒弃前缘旧友,摒弃自身喜恶,毅然相随,无怨无悔。”
“夫唱……妇随?”千熊丸喃喃重复着这个对他而言过于深奥的词。
“呵呵……”老僧忽然发出几声低哑的、意味难明的轻笑,“据闻,结城秀康大人年少时,便曾对其身边近侍言道:‘世间英主,何其多也。然,能令余心甘情愿,如妻室侍奉夫君般,倾心相随者,未曾得见。’”
他微微侧头,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身旁那身体瞬间绷紧如铁的挑夫,继续用那古井无波的声音说道:“或许,在秀康大人眼中,其生父内府公,亦或昔日旧友治部少辅,皆非其愿‘侍奉’之‘夫君’。而如今羽柴中纳言殿下……方是能令其折节、甘为‘妻室’之明主吧。故而,追随新主,征讨旧友,于其而言,并非背弃,而是……得偿所愿,寻得了归宿。”
这番“夫妻论”一出,莫说千熊丸听得云里雾里,就连武藏也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半晌没回过神来。他混迹江湖,听过无数豪言壮语、阴谋诡计,却从未听过有人将君臣之道、盟友背叛,用“夫唱妇随”来比喻的!
“哈……哈哈!”武藏挠着他乱糟糟的头发,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荒谬和恍然大悟的神情,最终咧嘴大笑起来,“他娘的!老和尚,你这说法……真他娘的是个妙人!老子还是头一回听说!原来给人大将卖命,还得挑个合心合意的‘夫君’!哈哈哈哈!”
他笑得前仰后合,只觉得这老和尚说话虽然古怪,却莫名地……一针见血?他越想越觉得有趣,忍不住用力拍了一下还在发愣的千熊丸的后脑勺:“听见没?小子!以后找主公,得像大姑娘找婆家一样,擦亮眼睛!找个能让你死心塌地当‘媳妇’的!哈哈哈!”
千熊丸被他拍得一个趔趄,捂着脑袋,小脸上依旧满是茫然,显然无法理解这复杂的成人世界。
武藏笑够了,又觉得跟一个孩子和一个古怪老僧讨论这个实在有些莫名其妙,他挥挥手,像是要驱散这诡异的氛围,粗声道:“行了行了,什么夫妻媳妇的,老子听着像绘草纸里的怪谈!小子,一边吃你的点心去!别瞎琢磨了!”
他打发走千熊丸,目光再次投向世良田老僧,眼神中的探究之意却更浓了。这老和尚,绝非凡俗!
就在这时,世良田老僧缓缓放下了那只始终未沾唇的粗陶酒碗,双手合十,微微颔首:“壮士,酒已‘饮’尽,闲话已毕。天色不早,老衲还需赶路,就此别过。”
说罢,他不等武藏回应,便径直站起身。那沉默的挑夫也立刻起身,拿起扁担,依旧低垂着头,恭敬地跟在老僧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步履平稳,很快便消失在町场尽头弥漫的尘土与暮色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武藏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摸了摸下巴,眼中闪烁着兴奋与疑惑交织的光芒。
“世良田……夫唱妇随……他娘的,真是个有意思的老和尚……”
武藏刚目送那对神秘主仆远去,眼角余光便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挎着个竹篮,正从町场另一头匆匆走来——正是他的婆娘阿椿。
阿椿走到近前,将篮子放下,擦了把额角的细汗,脸上带着市井妇人特有的、对新鲜消息的热忱,压低声音对武藏道:“哎,相公听说了吗?那个以前被你我赶出去的,瘦得跟竹竿似的柳生新左卫门!”
武藏掏了掏耳朵,浑不在意:“啊?那小子怎么了?饿死在哪条阴沟里了?”
“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阿椿啐了一口,眼神里却闪着光,“人家发达了!听说在京都,不知走了什么运道,竟当了赖陆公的小姓头!那可是天天能见到天下人的大役职!”
“嗬!”武藏挑了挑他那粗黑的眉毛,脸上露出几分意外,随即又化作惯常的讥诮,“柳生家的少爷,到底还是吃上这碗饭了。怎么,后悔当初把你这‘前夫’赶出门了?”他特意在“前夫”二字上咬了重音,带着戏谑。
阿椿脸一红,有些恼羞成怒地捶了他一下:“胡说什么!我跟他……那是清清白白!当初要不是你和他两个大老爷们白吃白住,我那小铺子能差点关门?”她顿了顿,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一丝试探,“我是说……武藏,你如今也是个有本事的。柳生大人既然得了势,你们好歹也算旧识……要不,你去寻寻他?说不定也能在赖陆公麾下谋个前程……”
“打住!”武藏不等她说完,便大手一挥,直接打断,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嫌弃,“老子是清洲藩记名的足轻头!虽然福岛正则那老小子现在跟着赖陆公混,但老子这身份,跑去给赖陆公效力?名不正言不顺,没得让人笑话!再说了——”
他声音放缓了些,环顾了一下这虽然破败却还算安稳的町场,又看了看身旁乖乖坐着的千熊丸,以及阿椿那张虽染风霜却依旧生动的脸。
“——现在这样,不挺好?”武藏咧嘴一笑,露出白牙,带着他特有的、混不吝的满足感,“有仗打,老子就去冲杀,挣几分粮饷;没仗打,就在这军营旁边,有你阿椿掌柜照应着,卖点零碎,饿不死。自在!”
他用力拍了拍腰间的双刀:“老子的前程,在这儿!不靠谁提携!”
阿椿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知道再说无用,也只能叹了口气,点了点头:“也是……这世道,能安稳活着,比什么都强。”她看着武藏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又看了看懵懂的千熊丸,心里那点借着旧识攀附权贵的心思也就淡了,转而升起一股乱世中相依为命的释然。
“行了,我去把这点新进的针线卖了。”阿椿提起篮子,转身走向町场更热闹处,身影很快融入熙攘的人群。
武藏看着她走远,嗤笑一声,重新盘腿坐下,拿起酒囊又灌了一口。暮色渐浓,远处军营传来隐约的号角声。他揉了揉千熊丸的脑袋:
“小子,听见没?什么前程,什么富贵,都是狗屁!手里有刀,肚里有食,身边……咳咳,有你这小拖累,日子照样过!”
千熊丸似懂非懂,却用力点了点头,又捡起掉在地上的半块糍糕,小心地吹了吹灰尘,继续小口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