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伪り鬼神(いつわり きしん)(1/2)
腊月寒风卷着硝烟,掠过刚刚经历了一场惨烈搏杀的砦墙。岛左近驻刀而立,粗重地喘息着,墨色裃姿上溅满温热黏稠的血点,分不清是敌是我。脚下,村上水夫与自家儿郎的尸体交错枕藉,将这段五六间宽的城墙踏脚处浸得一片泥泞滑腻。
“左近様!”
一声带着惊惶的呼喊自身侧传来。岛左近霍然转头,充血的双目如电扫去,正是麾下与力笔头,笠原新次郎。此君乃是他当年在筒井家时便追随左右的旧部,以沉稳果敢着称,此刻却也是甲胄染血,脸上带着掩不住的焦灼。
“讲!”岛左近声音沙哑,如金铁摩擦。
“砦下!堀尾、水谷的旗印!看阵势,怕是足有五六百众,枪衾如林,正沿川岸压过来!距我等登城处已不足百五十步!”笠原新次郎急声道,手指向砦外那片被火把映得忽明忽暗的河滩地。
岛左近疾步抢至墙垛边,探身下望。只见夜色中,无数火把汇聚成一条蠕动的光带,刀枪的反光在火光下森然成林。脚步声、甲叶碰撞声、以及低沉的法螺号角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正缓缓但坚定地逼近。看其阵列严整,推进有序,绝非乌合之众,显然是敌军精锐援军已至!
与此同时,砦内深处,喊杀声亦骤然加剧。显然是中山重成等先登将士,已与反扑的水军精锐在隅橹附近绞杀成一团,金铁交鸣与濒死哀嚎不绝于耳。
腹背受敌!
岛左近脑中瞬间闪过这四个字。心头一片冰凉,但旋即被更炽烈的决绝所取代。他迅速判明形势:若此刻全军退下城墙,则方才舍命夺下的立足点将瞬间易手,城下水军便可从容配合堀尾、水谷军,将自己这数百人死死绞杀在砦墙之下,退路顷刻断绝!若分兵下城迎战,则城头兵力单薄,莫说扩大战果,能否守住这弹丸之地亦是未知,那个始终未曾露面的村上吉胤,必会趁势自高处反扑!
电光石火间,岛左近已有决断。他猛地一把抓住笠原新次郎的臂膀,力道之大,几乎捏得甲叶作响,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新次郎!汝速下城去!统带城下所有后队,约三百人,即刻于砦门正面结‘逆雁行’之阵!右翼前出,左翼略后,给老子像楔子一样,钉死堀尾忠氏的前队!绝不可让其轻易靠近砦墙,干扰我军登退!若见砦内火起或有某信号,便是某与中山等人需退却之时,汝部便需转为横阵,拼死顶住,掩护城上弟兄沿梯索撤退!听明白了否?!”
“嗨!!”笠原新次郎毫不迟疑,重重顿首。他深知此令关乎数百人生死,更是此战成败关键。当下更不废话,转身奔至墙边,看准一架竹梯,竟不用手扶,双腿一并,夹住梯梁,借着胴甲重量,“嗖”地一声,如猿猴般疾滑而下,身影瞬间没入墙下阴影之中。
岛左近目送其下城,随即转身,对身边仅存的数十名亲卫武士厉声吼道:“其余人随某来!堵死登城台阶!绝不容一人再上来!”
言罢,他舞动大身枪,一马当先,扑向通往砦内的那道狭窄石阶。身后武士轰然应诺,如同决堤洪水,紧随其后。此刻,城下亦传来笠原新次声嘶力竭的呼喝与急促的太鼓声,显然已在依令结阵,一场血腥的砦外阻击战,即将展开。
而砦墙之上,岛左近须以这数十疲敝之卒,死守阶梯,为城下袍泽争取时间,更为那不知能否实现的“擒王”之谋,搏取一线渺茫生机。砦内隅橹方向的喊杀声愈烈,火光忽明忽暗,映照得岛左近须发戟张的面容,如同庙中怒目的金刚。
且说砦墙之上,岛左近刚率亲卫扑至登城石阶顶端,尚未站稳脚跟,便听得砦内高处传来一声清叱,虽带着少年人的锐气,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意味:
“铁炮队!瞄准石阶,三段击!给本公子把这些不知死活的陆鼠轰下去!”
正是那村上吉胤的声音!
岛左近浑身汗毛倒竖,一股寒意自尾椎直冲天灵盖!他此刻身处狭窄石阶之上,左右无处闪避,上下更是绝地,若敌军铁炮在此等距离齐射,纵是身穿重铠,也必被轰得血肉模糊!
“退!速退!避入垛墙死角!”岛左近几乎是嘶吼出声,声音因极度惊险而扭曲。他本人更是猛地向侧后方的城墙垛口阴影处扑倒,几名反应最快的亲卫也连滚带爬地缩回墙垛之后,几乎就在同时——
“砰!砰!砰——!”
爆豆般的铁炮轰鸣自砦内隅橹方向炸响!灼热的弹丸带着凄厉的尖啸,如同疾风骤雨般泼洒在石阶及其左右墙面之上!碎石屑、木片混合着硝烟四处迸溅,打得垛墙噼啪作响。几名动作稍缓的足轻惨叫着中弹滚落阶下,鲜血瞬间染红了青石台阶。
岛左近背靠冰冷的墙砖,剧烈喘息,额角沁出冷汗。好险!若非见机得快,此刻已成蜂窝!这村上家的小儿,竟如此歹毒狡诈,不派兵刃相接,竟直接用铁炮封路!
他冒险微微探头,窥看砦下形势。只见笠原新次郎已依令将城下三百余后队布成“逆雁行”之阵。右翼前突,如雁喙般直指正沿河滩压来的堀尾军枪衾,左翼略缩,成犄角之势。阵中竹束(盾牌)层层叠起,长枪如林自隙间探出,虽面对数倍之敌,阵脚却丝毫不乱,显是精锐。太鼓声声急促,维系着阵型士气。
然而,堀尾忠氏麾下毕竟是关东惯战之兵,兵力又占绝对优势。其枪衾阵如墙而进,步步为营,毫不理会“逆雁行”阵的挑衅尖喙,只以泰山压顶之势,缓缓挤压而来。两军枪尖尚未接触,那股无形的杀气已迫得人呼吸艰难。
“杀!”堀尾军阵中爆发一声怒吼,前排枪足轻猛然踏前数步,手中长枪借着冲势,如毒蛇出洞,直刺而来!
“顶住!”笠原新次郎嘶声呐喊,竹束后的长枪亦奋力迎上!
“咔嚓!噗嗤!”
枪杆折断声、枪尖入肉声、垂死哀嚎声瞬间响成一片!堀尾军凭借兵力与阵型厚度,第一波突击便让笠原新景郎阵线晃动,数名足轻被刺倒,缺口立现!
“补上!快补上!”笠原新次郎目眦欲裂,亲自挺枪堵住缺口,身边武士亦死战不退,方才堪堪稳住阵脚。但明眼人都看得出,如此被动防守,败亡只是时间问题。
更雪上加霜的是,砦墙之下,来岛通总已指挥水夫们,将守船用的长竿钩枪(大熊手)与步战大身枪探出垛口,朝着城下正在结阵苦战的笠原部队头顶胡乱戳刺、钩拉!虽精度欠佳,但居高临下,威胁极大,不时有岛左近方的足轻被钩中肩甲拖倒,或被长枪戳中面门,惨叫着倒下,扰得阵型越发混乱。
远处树林边缘,真田信繁紧握缰绳,赤备战马焦躁地踏着蹄子,他急迫地望向阵笠舆上的父亲:“父亲大人!左近様城上受阻,笠原様城下苦战,再不出击,恐全军覆没!”
真田昌幸依旧闭目养神,枯槁的手指轻轻敲击着舆车扶手,仿佛置身事外,只淡淡吐出一句:“不动如山。时机未至。”
信繁几乎要将牙咬碎,却不敢违逆父命。
就在此时,水谷胜俊见笠原军阵脚已乱,认为战机已到,挥刀大喝:“敌军已疲!随我冲阵,一举击溃!”亲率本部精锐,如水银泻地般从侧翼猛冲笠原军“逆雁行”阵那略缩的左翼!此乃阵型薄弱之处,一旦被凿穿,全军顷刻崩溃!
眼看笠原新次郎部就要陷入两面夹击、顷刻覆灭的绝境——
阵笠舆上,真田昌幸那双一直微阖的眼眸,骤然睁开!眼中精光爆射,再无半分老态!
“信繁!”
“儿在!”
“赤备骑马队,目标水谷胜俊本阵侧后!突击!”
“步兵枪衾队,随老夫旗印向前!目标,堀尾忠氏右肋!杀!”
真田昌幸声音不高,却如惊雷炸响在寂静的树林边缘!
“嗬!!!”
真田信繁早已等得心焦,闻令如猛虎出柙,赤色枪尖向前一挥:“真田赤备!随我来!”百余骑赤甲骑士如同燎原之火,轰然启动,马蹄敲击冻土,声如奔雷,绕过正面战场,直插水谷胜俊军暴露的侧翼!
几乎同时,真田昌幸本阵的太鼓与法螺惊天动地般响起!一直隐于林中的真田家步兵枪衾阵,如沉睡的巨兽苏醒,迈着整齐而沉重的步伐,枪尖如林,旗帜如云,朝着正全力压迫笠原军的堀尾忠氏部右肋,如同一柄烧红的尖刀,狠狠捅去!
水谷胜俊正全力冲杀,忽闻侧后蹄声如雷,喊杀震天,惊骇回首,只见一片赤潮已席卷而至!他万没想到真田军竟隐忍至今,在此刻发动雷霆一击!“不好!后队变前队!结圆阵御骑!”他慌忙下令变阵,但阵型已乱,如何能挡得住真田信繁这头蓄势已久的猛虎?
赤备骑马队瞬间突入水谷军阵中,长枪左刺右挑,马蹄践踏,顿时人仰马翻,一片混乱!
而堀尾忠氏部右肋突遭真田昌幸主力步兵枪衾队的猛烈冲击,阵型亦是大乱,再难保持对笠原新次郎部的压力。
砦墙之上,岛左近将城下突变尽收眼底,心中一块巨石落地,随即又被更炽烈的战意取代。真田父子动了!战机已现!
“儿郎们!”他挥刀指向因城下剧变而略显慌乱的守军,“真田様已击溃敌援!随某杀进去,擒拿吉胤小儿!”
“喔——!!!”
幸存将士绝处逢生,士气大振,发出震天怒吼,随着岛左近,再次扑向那硝烟弥漫、杀声鼎沸的砦内深处!
此刻砦墙之上,岛左近将城下真田军奋战的景象尽收眼底。真田昌幸主力步兵枪衾如烧红的尖刀,狠狠刺入堀尾忠氏军右肋,使其阵脚大乱;而真田信繁的赤备骑马队更如燎原之火,在水谷胜俊部中往复冲杀,将其彻底搅散。己方岌岌可危的形势瞬间逆转!
“天助我也!”岛左近心中狂吼,战意如沸。他知道,这是扭转乾坤的唯一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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