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章 香火烧了旧梦(2/2)
冯承恩立在暗处,看着那道独立于月下的纤细身影,眼中是从未有过的光亮。
他默默取过那枚新印,用印泥拓下印文,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百草苑,径直来到京城最繁华的香集坊公告墙前,将拓片重重贴上。
做完这一切,他又从怀中取出笔墨,在拓片下方,用一种近乎固执的笔迹,加注了一行小字:“刀可断,誓不灭。”
那一夜,京城未眠。
消息如风暴般席卷了整个大晏王朝。
当冯承恩的拓片在京城引起轩然大波时,远在千里之外的江南、蜀中、北疆……所有早已设立的香衡分署,仿佛收到了无声的指令,同步举行了点灯仪式。
九十六盏莲形香灯在同一时刻燃起,光芒映透夜空,宛若星河倒垂,宣告着一个新秩序的诞生。
养心殿内,萧玦捏碎了手中的一枚玉棋。
“她说什么?”皇帝的声音低沉得可怕,“自削裁决权?她疯了?!”
他刚刚才意识到自己和儿子都被人玩弄于股掌,正欲借沈流苏这把最锋利的刀,将朝堂后宫的毒瘤一次性剜除。
可这把刀,竟然自己选择了入鞘!
“即刻摆驾香衡院!”
当萧玦携着一身寒气出现在香衡院时,沈流苏早已在顶楼的观星台等候。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萧玦的质问如出鞘利剑,“你将所有证据交给了朕,却又收回了你自己的裁决权!你若放手,谁来保这些证据不被销毁?谁来保证那些人不会反扑?”
沈流苏没有畏惧,只是迎上他满是疑虑与怒火的目光,平静地回答:“不是我放手,是让制度接手。”
她缓缓道:“陛下,您不信任何人,对吗?因为人心易变,忠诚难测。既然如此,您又为何要将洗雪沉冤、整肃朝纲的希望,寄托在我这一个‘人’的身上?”
萧玦一噎。
“您不信人,但您可以信这套流程。”沈流苏递上一卷刚刚写就的竹简,“这是我草拟的《香狱规程草案》。其中明确规定:今后任何香毒案,从取证、辨析、审讯到定罪,皆需三人以上联合签署方可生效;所有结案文书,必须在香集坊公开张贴七日,接受天下百姓的质疑。香辨、笔录、双验、公示,环环相扣,无人能只手遮天,无人能独断其罪。包括我。”
萧玦接过竹简,一目十行。
越看,他眼中的怒火便越是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审视。
这套规程之严密,制衡之精巧,远超大理寺和刑部现行的任何律法。
正在此时,冯承恩匆匆赶来,他没有惊动皇帝,只是将一个油布包递给了沈流苏。
沈流苏打开,里面是一块半焦的布条,上面有几个模糊的墨迹,被火燎得残缺不全:“……沈氏无辜……香不可辱……”
“这是?”
“修缮慎刑司旧地窖时,在墙缝里找到的。”冯承恩声音低沉,“属下查验过笔迹,是十年前奉命销毁沈家证物的一位工部老吏所留。他三年前就病故了。”
沈流苏的手指,轻轻抚过那颤抖而无力的墨痕,久久不语。
原来,十年前,并非无人知晓冤情。
只是,在那个只相信权力和君心的时代,知道,并不等于敢言。
一个人的良心,在如山的皇权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抬起头,重新看向萧玦,目光前所未有的坚定:“陛下,现在您明白了吗?我不要某一个人的‘敢言’,我要的是一个让所有人都‘必须言’、‘可以言’的规矩。”
当夜,沈流苏独自一人登上香衡院的顶楼。
她取出那个珍藏了十年、早已褪色的母亲的香囊,将里面仅存的、带着辛辣回忆的香粉,尽数倾入面前的焚炉。
青烟袅袅,升腾而起,与夜空中那朵由九十六盏香灯汇聚而成的巨大莲形香云,融为了一体。
她闭上眼,仿佛看见了母亲温柔的笑脸。
“娘,我查到了真相。”她对着虚空低语,声音轻得像一阵风,“但我没有用它去毁掉另一座宫殿,去制造另一场杀戮。我把它变成了规矩——以后的孩子,不必再像我们这样,活在随时会被黑暗吞噬的恐惧里了。”
风过,香云微动,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一声温柔的轻应。
同一时刻,御花园的最高处,摘星台上。
萧玦负手而立,遥遥望着香衡院方向那朵在夜色中明亮而稳定的香云,久久不言。
他忽然开口,对身旁侍立了几十年的老内侍道:“传旨,明日早朝,朕要亲问东宫之事。”
内侍心中一凛,躬身应是。
萧玦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让香衡司香主沈流苏,不必跪。”
内侍的瞳孔骤然收缩,这是何等的恩宠!
他领命欲走,却听见皇帝望着那片遥远的香云,发出一声极轻的、仿佛自问的叹息。
“你说……这香味,能不能洗得干净这宫里积了三十年的灰?”
话音刚落,一片不知从何而来的、极细微的香灰,被夜风裹挟着,悠悠飘落,正好停在他的龙袍肩头。
萧玦感觉到了,却没有拂去,任由那代表着一个旧时代的终结和一个新规矩的开始的尘埃,停留在自己的肩上。
一夜无话,却胜过千军万马。
京城的空气,第一次因一种看不见的规矩而紧绷。
当天光微亮,第一缕晨曦刺破东方的云层时,无数双眼睛,在各自的府邸中,同时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