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景琰探问(1/2)
刘健“自尽”的消息,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暗流汹涌的朝堂,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御史台首先炸开了锅。刘健身为都察院左都御史,虽性情刚直不阿,得罪过不少人,但其清廉与尽职,在同僚中亦有公论。如今他正在追查陈年旧案的关键时刻,却突然在家中“悬梁自尽”,留下的唯一一份“遗书”内容语焉不详,只言“心力交瘁,有负圣恩”,这如何能让人信服?
几乎是在消息传开的同一时间,各种指向东宫的流言便如瘟疫般蔓延开来。有人说,是太子萧景琰因刘健屡次追查林家旧案,触及东宫隐秘,故而暗中施压,逼死了这位耿直的御史;也有人说,是刘健掌握了太子结党营私、意图不轨的确凿证据,太子为求自保,不得不杀人灭口;更有人将之前东宫放出的关于“血书”、“旧案”的风声与刘健之死联系起来,绘声绘色地描述太子如何欲盖弥彰,清除所有可能威胁其地位之人。
一时间,朝野上下,目光如炬,皆聚焦于东宫。弹劾的奏章如同雪片般飞向皇帝的案头,虽未敢明指太子逼死大臣,但字里行间无不暗示刘健之死与东宫调查旧案有关,请求陛下彻查,以安臣公之心。
承乾宫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皇帝萧彻看着堆积如山的奏章,脸色阴沉得可怕。他挥退了所有内侍,只留下高公公一人随侍在侧。
“你怎么看?”皇帝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怒火。他近日身体愈发不适,这些纷扰让他心烦意乱。
高公公躬身,白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老奴不敢妄议朝政。只是……刘御史死得确实蹊跷,偏偏是在这个当口。外面那些流言,虽不足尽信,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朕知道!”皇帝烦躁地打断他,“景琰……他最近是有些锋芒过露了。赈灾得了民心,又扳倒了老二,朝中不少人都开始向他靠拢。如今刘健一死,他倒是把自己架在火上了!”
他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冷光:“传朕口谕,太子萧景琰,御下不严,致使朝臣非议,有失储君德行。即日起,于东宫闭门思过三日,无诏不得出。另,着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严查刘健自尽一案,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这道口谕,看似给了太子一个不轻不重的惩戒,实则将他和刘健之死牢牢绑在了一起,推到了风口浪尖。闭门思过,等同于默认了他在此事上的“过失”;三司会审,更是将东宫的一举一动都置于放大镜下。
消息传到东宫,赵怀安、苏婉如等人皆是面色惨白,忧心忡忡。他们都知道,这不仅仅是思过那么简单,这是陛下对太子信任动摇的信号,更是对手精心策划的一步杀棋——不仅要断掉查案的线索,更要借此将太子拖入泥沼,使其声望扫地。
书房内,烛火摇曳。
景琰独自站在窗前,背影挺拔却透着一丝孤寂。窗外的天色灰蒙蒙的,正如他此刻的心情。他早已料到对手会反扑,却没想到来得如此迅猛狠辣,直接以一位三品御史的性命为代价,将污水泼到了他的身上。
“殿下……”林夙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端着一碗刚刚煎好的安神茶,轻轻放在书案上。
景琰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问:“外面情况如何?”
“赵统领已加派人手,严守东宫各门。苏女官正在整理近日所有往来文书,以备查验。”林夙低声汇报,语气尽可能保持平稳,“冯静那边传来消息,说……说三司的人已经开始调阅刘御史生前查案的所有卷宗记录,包括他近期关注的宫内旧人名单。”
景琰猛地攥紧了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名单上,必然有苏嬷嬷,甚至可能还有其他与林家案相关的蛛丝马迹。如今刘健一死,这些线索落在三司手中,会被如何解读?会不会成为坐实他“灭口”的“证据”?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涌上心头。他身处漩涡中心,明明知道真相并非如此,却无力辩驳,只能被动地承受着这漫天脏水。
“他们……好狠的手段。”景琰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逼死刘健,嫁祸东宫,一石二鸟,彻底搅浑了水。
林夙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深切的痛楚与自责。这一切,都是因林家旧案而起,因他而起。是他,将景琰拖入了这滩浑水,让他如今身陷囹圄,声誉受损。
“是奴才……连累了殿下。”他的声音低不可闻,带着沉重的负罪感。
景琰终于转过身,看向他。烛光下,林夙的脸色比平日更加苍白,眼下的青黑显示出他连日来的疲惫与心力交瘁,原本清亮的眼眸此刻也黯淡了几分,盛满了忧虑与愧疚。
看到他这副模样,景琰心中的怒火奇异地消散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疼和复杂情绪。他走到林夙面前,没有接过那碗安神茶,而是目光深沉地注视着他。
“与你无关。”景琰的声音缓和下来,“即便没有林家旧案,他们也会找到别的借口来攻讦我。夺嫡之争,本就是不死不休。”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探究:“倒是你……夙,刘健死了,苏嬷嬷死了,档案也烧了。几乎所有明面上的线索都断了。你……还想继续查下去吗?”
林夙霍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愕,随即被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取代:“查!只要奴才还有一口气在,就一定要查下去!林家几十口冤魂在地下看着,此仇不报,奴才枉为人子!”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但目光却灼灼如焰,“奴才不能让他们死得不明不白,更不能……让殿下平白受此污蔑!”
景琰看着他眼中燃烧的恨意与决绝,心中微微一震。他看到了林夙深藏的坚韧,也看到了这份仇恨可能带来的毁灭性力量。他既欣慰于他的不屈,又隐隐担忧这份执念会最终伤到他自身。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景琰的目光落在林夙微微颤抖的手指上,那双手,曾经执笔为他谋划,也曾因他而受伤。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那个在角落里被其他太监欺辱,却依旧挺直脊梁、眼神倔强的小太监。是什么支撑着他,在这吃人的宫廷里一步步走到今天?除了生存的本能,恐怕就是这份深埋心底的血海深仇了。
他鬼使神差地,问出了一个压在心底许久,一直不敢、也不能触碰的问题。
“夙,”景琰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和,仿佛怕惊扰了什么,“若朕……我不是太子,你也不是太监,我们只是寻常布衣,相遇于江湖市井之间……是否会有所不同?”
这句话问得太过突然,太过……不合时宜。
林夙整个人都僵住了,仿佛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景琰,瞳孔因震惊而骤然收缩。
殿下……他在说什么?
布衣?江湖?市井?
这些词汇距离他们太过遥远,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的故事。他是罪奴之身,阉宦之体,从踏入宫门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与阳光下的寻常人生无缘。而殿下,是天潢贵胄,是国之储君,他的命运与万里江山紧密相连。
他们之间,横亘着的是不可逾越的阶级鸿沟,是宫规礼法的森严壁垒,是他残缺身体带来的永恒自卑。
不同的身份?怎么可能会有不同的结局?
难道就能避开这宫廷的倾轧,躲过那构陷的阴谋?难道他林家就能免于覆灭?难道他们就能……就能以完整的人格,平等地相遇、相识?
一股尖锐的酸楚猛地冲上林夙的鼻尖,让他几乎窒息。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景琰问出这句话后,自己也愣住了。他没想到自己会在此刻,在这种内忧外患、自身难保的境地下,问出如此感性而……危险的问题。这完全不符合他一直以来克己复礼的储君形象,也打破了他与林夙之间那份心照不宣的、主仆与知己界限模糊的关系。
但他并不后悔。他看着林夙瞬间苍白的脸和那双骤然蒙上水汽、写满惊惶与痛楚的眼睛,心中反而有一种奇异的释然。这个问题,他憋得太久了。从看到林夙为他受伤时起,从感受到那份超越主仆的默契与依赖时起,从明知前路艰险却仍愿与他共同背负时起,这个念头就在心底滋生、盘旋。
他只是想知道,剥离开这沉重如枷锁的身份和命运,他们之间,是否还存在另一种可能?哪怕只是一种虚无的假设。
书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空气仿佛凝固了,连时间都停止了流逝。
林夙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也能看到景琰眼中那不容错辨的、混合着期待、试探与一丝脆弱的复杂光芒。那光芒几乎要将他灼伤。
他猛地低下头,避开了那道让他无所适从的视线。胸腔里翻江倒海,无数个念头疯狂闪过。他想嘶吼,想质问苍天为何如此不公;他想倾诉,想告诉殿下他梦中偶尔出现的、没有宫墙枷锁的模糊影子;他想……但他不能。
最终,所有的激烈情绪,都被他强行压了下去,化作了一声近乎叹息的、带着颤音的低语:
“殿下……”他顿了顿,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却依旧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哽咽,“世事没有如果。奴才……是罪奴之身,殿下是国之储君。此身此命,早已注定。能得殿下信重,伴您左右,为您分忧,已是奴才天大的福分,不敢……亦不能奢求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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